晨雾尚未完全散尽,青砖小院里已是一片忙碌的沙沙声。
晓风到得比约定时间更早,推开虚掩的院门时,海伯正蹲在鸽舍最西头的一个单元前,手里拿着一把卷尺,对着杉木板材比划着什么。地上散落着锯好的木条、钉子、一小罐清漆,还有几块打磨光滑的薄木板。
“来得正好。”海伯头也不抬,“今天不动饲料,也不清虫子。学点别的——看看鸽子晚上睡觉的地方。”
晓风放下手里给“灰影”带的一小把新鲜豌豆苗,好奇地凑过去。这个鸽舍单元里没有鸽子,显然刚清理过,透着干净的木材和阳光晒过的干燥气味。里面的栖架和他之前看到的有些不同——不是简单的横木,而是由高低错落、宽窄不一的木板和木条组合而成,靠墙一侧还有几个凹陷进去的、铺着干草的木质巢箱。
“栖架,不是随便钉根木头就行。”海伯用卷尺点着现有的结构,“鸽子休息,和人一样,讲究舒服、安稳、有安全感。栖架太高,鸽子上下费力,尤其幼鸽和病弱鸽;太低,离地太近,潮湿,也容易受惊。间距太密,鸽子之间容易互相踩踏、争斗,污染羽毛;太疏,浪费空间,也不利于保温。”
他指着靠墙那排较宽的木板:“这是休息平台,鸽子可以平卧,尤其是孵蛋的种鸽和需要充分放松的赛鸽归巢后。”又指向几根直径约两指、表面略微粗糙的圆形横木:“这是标准的栖杆,鸽子习惯抓握,有助于它们保持抓握力,也符合自然习性。粗细要合适,太粗抓不稳,太细伤脚。”
晓风仔细看着,发现这些栖杆的高度并不一致,有的离地二十公分,有的则有四十公分。“高度也要分?”
“自然要分。”海伯站起身,示意晓风看其他有鸽子的单元,“你看,那些占着高处栖架的,往往是棚里体格最强壮、地位最高的鸽子。它们喜欢占据制高点,视野好,有安全感。弱些的、新来的,会自动选择低处或角落。这是它们的社会秩序,强行打乱反而不利。”
他走到堆放材料的地方,拿起一根新刨光的木条,大约三指宽,一寸厚,两端已经锯成斜角。“今天,给‘灰影’的调理笼加一个专属的、低矮的休息平台。它翅膀伤着,不能飞上普通栖架,长时间站平地也不利血液循环和骨骼恢复。需要一个让它能轻松迈上去,又能舒服半卧的地方。”
海伯让晓风扶着木条,自己拿起锤子和钉子,叮叮当当几下,便在调理笼内侧靠墙的位置,固定好了一个离地仅十公分左右的平台。他又拿来一块大小合适的薄木板,铺在平台上,边缘略微打磨圆滑,防止刮伤羽毛。
“木板要略微前倾一点,这样鸽子卧下时,胸脯自然微微抬起,呼吸顺畅,也减轻龙骨压力。”海伯调整着角度,用一个小木楔垫在木板后端,“你看,这样是不是刚好?”
晓风看着那个简单却考虑周详的小平台,心中佩服。这些细节,若非真正了解鸽子、长期观察,根本不会想到。
平台装好,海伯将“灰影”从旁边暂栖的小笼里,轻轻转移到这个调理笼中。“灰影”踏上新环境,谨慎地走了几步,很快发现了那个低矮的平台。它试探着迈上去,平台很稳,高度正好。它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受伤的左翼微微收起,胸脯果然如海伯所说,自然地落在前倾的木板上,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放松又稳定的状态。它舒服地“咕噜”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看到了吗?合适的休息,就是最好的疗养。”海伯拍拍手上的木屑,“栖架学问,只是鸽舍环境管理的一小部分。鸽舍朝向、通风、光照、干燥、安静,每一样都关乎鸽子健康和精神。”
他领着晓风在几个鸽舍单元间走动,一一指点:“我这棚,坐北朝南,上午有充足阳光,下午有竹林遮阴,避免西晒过热。前后都有通风窗,但不是直吹的对流风,是缓和的穿堂风,保证空气新鲜又不让鸽子直接受凉。地面铺细沙,吸潮,易清理。屋顶有隔热层,冬暖夏凉。”
晓风随着海伯的讲解,重新审视这个他来过多次的院子。那些看似寻常的布置——鸽舍的朝向、窗户的开合角度、甚至竹林的方位——原来都经过精心考量。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养鸽子的地方,更像是一个为这些羽族精心设计的、符合它们天性与需求的微型生态环境。
“你记着,”海伯在一羽正在巢箱里孵蛋的雨点雌鸽前停下,声音压低,“养鸽子,七分在管理,三分在血统。管理不到位,再好的血统也飞不出来,甚至活不好。管理,就是给它们一个尽可能接近自然、却又规避了自然中最大风险的家。这个家,要安全,要舒适,要能让它们安心地吃、睡、训练,然后毫无后顾之忧地去搏击长空。”
这番话,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晓风心上。他想起自己最初对赛鸽的想象,无非是激昂的比赛、荣耀的奖杯。而海伯展示给他的,却是奖杯背后,这些沉默的、琐碎的、却至关重要的基石。
“海伯,”晓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您这些……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吗?”
海伯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墙头那些褪色的奖牌。“年轻时,也走过弯路。以为有好鸽子就行,贪多,管理跟不上,病一片,死一片,飞丢更多。后来才明白,贪多嚼不烂,管理跟不上,拥有再多也是空。”他收回目光,看着晓风,“所以我现在,只养这二三十羽精品。每一羽,从出生到退役,它的每一个细节,我都心里有数。这才是养鸽,不是收鸽子,也不是攒鸽子。”
晓风深深点头。他想起阿斌那堆满杂物的棚子和那些被他随意抓捏的鸽子,与眼前这个秩序井然的“家”,形成了鲜明对比。
上午余下的时间,海伯让晓风帮忙调整了几个巢箱的位置和垫料,又清洗了所有饮水器,用稀释的高锰酸钾溶液消毒后,在阳光下晒干。这些活计枯燥,需要耐心,但晓风做得很仔细。他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次俯身擦拭饮水器内壁,每一次铺平巢箱里的干净干草,都仿佛是在为那双看不见的翅膀,增添一分未来翱翔的底气。
劳作间隙,他注意到海伯会时不时走到那个陈列着奖杯和照片的玻璃柜前,驻足凝望。有一次,他忍不住也凑过去看。柜子深处,一张黑白照片格外醒目:一个年轻许多、意气风发的海伯,手里捧着一羽神骏无比的深雨点雄鸽,背景是拥挤的人群和横幅,上面隐约可见“上海市信鸽协会……”的字样。那羽鸽子的眼睛,即便在模糊的黑白照片里,也仿佛能透出灼人的光芒。
“那是‘追云’,我的第一羽五百公里冠军。”海伯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悠远,“七九年的事。它老了以后,我把它埋在竹林边了。”
晓风看着照片,又看看眼前白发苍苍、沉静如水的老人,忽然对“岁月”和“传承”这两个词,有了模糊而真切的感受。
中午临近,晓风准备告辞。海伯却叫住了他,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
“这里面是几张图纸,我手画的。一个是标准鸽舍的构造和尺寸详解,一个是不同时期饲料配比的详细表格,还有常见疾病的症状和处理简表。比笔记上详细些。”海伯顿了顿,“你拿回去,有空就看看。看不懂的,下次来问。”
晓风接过信封,感觉手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几张图纸,这是更进一步的信任和接纳。
“谢谢海伯!”
海伯摆摆手,走向鸽舍,去查看“灰影”的状况。
晓风走出小院,怀揣着那个珍贵的信封。正午的阳光有些烈,但他心里却一片清凉明晰。他回头,看到海伯正站在“灰影”的笼前,背对着他,身形微微佝偻,却稳如山岳。鸽子们在他身后安静的鸽舍里,发出满足的、低低的咕噜声。
那一刻,晓风仿佛看到了一座桥梁——连接着精心的管理与傲人的飞翔,连接着琐碎的日常与遥远的天空,连接着老人的毕生心血与少年懵懂的探寻。
而他,正站在这座桥梁的起点。
脚下的路,依旧不明朗。父亲可能会催他去工厂,母亲会担忧他的未来,镇上的人或许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整天往山脚跑。但此刻,这些忧虑似乎都退后了一些。他有了一个具体而微小的世界可以去投入,去学习,去守护。
这个世界,就在那青砖院里,在那一片沙沙的羽声和咕咕的鸣叫里,在那双日益清亮的、映着“沙海”与“青云”的眼睛里。
他加快脚步,向着镇子走去。怀里信封的棱角,隔着衣服,轻轻硌着他的胸膛,像一个无声的、充满希望的叩问。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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