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晓风准时叩响了青砖院的门。这次开门快了些,海伯已等在院中,鸽舍旁的小木桌上,整齐摆放着几个小瓶、一把细嘴滴管、一叠裁好的小纸片、一个带刻度的小量杯,还有一小袋淡黄色的粉末。
空气里有种淡淡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谷物粉尘的味道。鸽舍里很安静,成鸽大多在栖架上休息或梳理羽毛,只有那几羽幼鸽在笼子里好奇地张望。
“今天做两件事。”海伯言简意赅,指着那几羽幼鸽,“先给它们清理体内虫,主要是毛滴虫和球虫。这是幼鸽管理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一环。虫不除,再好的饲料也白费,还会影响发育,埋下病根。”
他拿起一个深棕色小瓶,拧开,用细嘴滴管小心地吸出一些无色透明的液体,滴在晓风掌心旁的一片小纸片上,恰好形成一小汪。“这是专门针对毛滴虫的甲硝唑溶液,浓度是配好的。”又拿起另一个小瓶,是白色浑浊悬浊液,“这是治疗球虫的。两种药不能混用,要分开,间隔至少四小时。”
晓风屏息凝神地看着。海伯的动作精准得像实验室的操作,没有一滴浪费。
“剂量是关键,按体重算,宁少勿多,尤其是幼鸽。”海伯用滴管吸起甲硝唑溶液,示意晓风打开幼鸽笼门,捧出那羽红绛幼鸽。“来,你拿着它,固定好头。”
晓风小心地接过红绛,温热的小身体在他手中微微挣扎。他学着海伯上次的手法,拇指和食指轻轻固定住它的头颈两侧。鸽子的小心脏在他掌心下快速跳动。
海伯左手接过鸽子,手法更稳,右手拇指和食指极轻柔地掰开鸽子的喙。幼鸽的喙很嫩,他动作异常小心。“你看,口腔上颚,有没有看到任何白点、黏液或者异常的斑块?”
晓风凑近,在阳光下,幼鸽粉红色的口腔内部清晰可见。他仔细看,似乎很干净,只有正常的湿润光泽。“好像没有。”
“嗯,没有明显症状,是预防性用药。如果有毛滴虫感染,这里会有奶酪样的黄色斑点。”海伯说着,将滴管尖端轻轻伸入鸽子口腔深处,迅速而稳定地挤出两滴溶液,随即松开手,让鸽子自然闭上喙,并轻轻顺了顺它的脖颈。“好了,它会自己咽下去。”
他将鸽子递给晓风放回笼子,又同样处理了另外三羽,包括那羽被命名为“青云”的安静灰鸽。每羽的滴数略有差异,海伯心中似乎有一杆无形的秤。“青云”被滴药时格外安静,只是喉咙轻轻动了动。
“观察它们接下来的粪便。”海伯清洗着滴管,“如果原本有虫,用药后一两天,粪便可能会更稀或有异常,那是虫体死亡排出的反应。正常的话,就说明预防有效。”
处理完体内虫,海伯指着那袋淡黄色粉末和量杯:“这是保健砂,里面是红土、贝壳粉、骨粉、食盐、微量元素等混合的。信鸽不能只吃谷物,就像人不能只吃饭。保健砂补充矿物质、帮助消化、磨砺肌胃(砂囊)。”他用量杯取了固定量的粉末,均匀撒在幼鸽笼内的一个小食槽里。
“接下来,是今天的重点,也是以后你如果真想学,每天都要做的事——配饲料。”海伯领着晓风走到院子角落一个小仓库前,推开门。
仓库不大,但异常干燥整洁。靠墙立着几个带盖的塑料大桶,分别贴着标签:玉米、豌豆、小麦、高粱、白花子、糙米、绿豆。还有一个桶里是另一种较小的、扁圆的深色颗粒。
“那是野豌豆,也叫箭筈豌豆,好东西,蛋白质高,适合换羽期和育雏期,但不能多给。”海伯像是知道晓风的疑问,提前解释。他拿起墙边挂着的几个不同大小的搪瓷碗和一把小铲子。
“不同时期,不同状态的鸽子,吃的配方不一样。幼鸽期,长身体,需要高蛋白;换羽期,长新羽毛,需要足够的氨基酸和油脂,尤其是含硫氨基酸;训放期和比赛期,需要高能量;休息期,则要清淡,控制体重。”海伯一边说,一边开始从不同的桶里取料。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铲子在不同谷物间起落,分量似乎全凭手感,但最后倒入一个大搪瓷盆里的混合物,比例却显得恰到好处。
“今天幼鸽的配方:玉米百分之四十,提供能量;豌豆百分之二十五,蛋白质来源;小麦百分之十五;高粱百分之十;白花子百分之五,补充油脂;绿豆百分之五,清热。保健砂另加。”他用手搅拌着盆里的谷物,各种颜色和形状的颗粒混合在一起,发出沙沙的脆响。“记住,玉米是主粮,但豆类不能少,否则蛋白质不够。白花子、油菜籽这类油料种子是‘零食’,少而精,多了肥胖,也容易上火。”
晓风看着那些原本平常的谷物,在海伯手中仿佛变成了精密的化学原料,各自承担着不同的营养使命。他想起自己喂“灰影”时胡乱抓的玉米红豆,不禁有些惭愧。
“来,你试试。”海伯将铲子和碗递给他,“按我刚才说的比例,配一盆,给那边几羽正在换羽的成鸽。它们需要更多蛋白质和油脂,促进新羽生长,把豌豆比例提高到百分之三十,白花子加到百分之八,加一点野豌豆,百分之五。玉米相应减少。”
晓风接过工具,心跳有点快。他努力回忆着海伯说的比例,小心翼翼地从各个桶里取料。玉米铲多了,赶紧倒回去一些;豌豆怕不够,又多加了半铲。搅拌的时候,总觉得不如海伯拌得均匀。
海伯在旁边看着,没有插手,也没有催促。直到晓风将配好的饲料端到他面前,他才伸手抓起一把,摊在掌心仔细看了看,又捻起几粒放进嘴里,用牙齿轻轻磕开,品尝了一下。
“玉米颗粒选得不够饱满,有破碎的,下次挑一挑。豌豆比例差不多,但野豌豆加得有点多,这东西吃多了粪便容易变黑,也增加肾脏负担,减一点。”海伯的评价直接而具体,“不过第一次,大体框架没错。记住,饲料是基础中的基础,好鸽子是吃出来的,不是药喂出来的。但吃对了,比吃贵了更重要。”
他将晓风配的饲料倒入一个食槽,拎到鸽舍另一头几个单独的笼子前。里面有几羽成鸽,羽毛看起来有些蓬松杂乱,地上落着不少细小的羽屑,正是换羽期的鸽子。它们看到食槽,立刻围拢过来,啄食得津津有味。
“看它们吃。”海伯说,“健康的鸽子,进食积极有序。如果哪羽鸽子总躲在一边,吃几口就停,或者挑食严重,就要注意了。”
晓风看着那些鸽子啄食着自己亲手配置的“作品”,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虽然这“作品”还很粗糙。
接下来的时间,海伯让晓风帮忙清理了几个鸽舍底层的粪便托盘,用的是干燥的细沙铺垫,便于清洁和保持干燥。又指点了饮水器的摆放和清洁要点:“水比食更重要,必须每天换,器皿要刷洗干净,夏天容易滋生细菌和藻类。”
劳作间,晓风问了笔记上几个关于“听鸣”的问题。海伯一边清扫,一边回答:“鸣叫洪亮、中气足,是健康表现。求偶时的‘咕嘟’声,护巢时的警告声,受惊时的短促叫声,含义都不同。多听,自然就懂了。鸽子的语言,不在复杂的音节,而在声音的质地和节奏里。”
日头渐渐西斜,给院子和鸽舍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工作基本做完,鸽舍里充满安宁的气息。海伯洗净手,走到那个单独放着“灰影”的修养笼前。晓风连忙跟过去。
“灰影”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站在笼内的小栖架上,左翼虽然还垂着,但已能轻微活动。看到海伯和晓风,它“咕咕”叫了两声,声音清亮。
海伯打开笼门,伸手进去,极其轻柔地检查了一下它左翼的愈合情况,点点头。“骨头在长合。明天开始,可以每天让它出笼,在院子里走几步,但不能飞。你过来时,可以看着它,别让其他鸽子惊扰它。”
“好!”晓风用力点头。
离开小院时,晓风手上沾着谷物粉末和淡淡的消毒水味,心里却格外踏实。他回头看了一眼,海伯正背对着他,站在鸽舍前,仰头看着天空中一群掠过的野鸟,身形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直,却又仿佛与这院子、这鸽舍、这片天空融为一体。
回家的路上,晓风反复回想今天的每一个细节:滴管的精准、谷物的比例、粪便的观察、饮水的清洁……这些琐碎、具体、甚至有些枯燥的劳作,与他之前想象的、充满激情的赛鸽画面截然不同。但他却从这种具体和枯燥中,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扎根于土壤的力量。
养鸽子,果然不是只有蓝天和奖杯。更多的,是低头清扫的尘埃,是精心计算的饲料配比,是日复一日的细心观察,是与微小寄生虫的无声战争。
而这些,或许才是那双翅膀得以翱翔于千里之外的,真正起点。
走到镇口时,他遇到了推着自行车、车后绑着空鸡笼的阿斌。阿斌看到他,停下脚步,目光在他身上扫了扫,又瞟了一眼山脚的方向,脸上露出那种晓风不太喜欢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哟,学生仔,又去海伯那儿‘学艺’啦?”阿斌的语气有些调侃,“怎么样,那怪老头教你真本事没?还是就让你扫扫鸽子粪?”
晓风脚步顿了顿,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想绕过去。
阿斌却挡了半步,压低声音:“小子,别说斌哥不提醒你。那老头的东西,藏着掖着,难学。你真想弄鸽子,不如跟我跑几趟,去外面收鸽子、卖鸽子,那才来钱快,见识也广。比整天伺候那些扁毛畜生强多了。”
晓风抬起头,看着阿斌被市侩生活打磨得精明外露的眼睛,忽然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某种鸿沟。他想起海伯检查“灰影”时专注的眼神,搅拌饲料时沉稳的手,还有说起“鸽性即人性”时那种沉淀的智慧。
“谢谢斌哥,我先学着。”他声音平静,侧身从阿斌旁边走了过去。
阿斌在他身后“啧”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骑上自行车,叮铃铃地驶远了。
晓风继续往家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阿斌代表的是另一种现实,一种更直接、更功利、或许也更“容易”的道路。而山脚下那座青砖小院里的道路,则显得孤独、缓慢,充满了不确定。
但此刻,他摸着口袋里那本已被翻得起毛边的笔记,想着明天可以去看着“灰影”在院子里散步,心头却是一片澄净。
他好像,有点知道自己想选哪条路了。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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