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薄薄的线装笔记,成了晓风高考后日子里唯一的光。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足不出户。晨起,先去看一眼被海伯留在身边专门调理的“灰影”——老人那日虽未明说,但意思很清楚,鸽子伤愈前由他亲自照料。晓风每天会去山脚小院一趟,有时能远远看到海伯在鸽舍前忙碌的身影,有时只能将母亲煮的绿豆汤或几个新摘的桃子放在门边石墩上,敲敲门便离开。海伯从未回应,但东西总会不见。
大多数时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翻阅那本《鸽性篇》。笔记不厚,不过二十几页,字字珠玑。开篇总纲之后,分成了几个小章:“察羽”、“观神”、“辨骨”、“听鸣”、“鉴眼”。每一章都言简意赅,没有冗长的理论,更像是海伯数十年观察心得的浓缩。
“察羽”篇写道:“羽为鸽之衣,亦为其帆。紧贴如蓑,滑顺如缎,油润生光者为上。羽轴坚韧,羽片宽阔,破风无声。换羽期,观新生羽管,粗壮油亮者,气血足;细弱迟滞者,宜调养。”
晓风想起“灰影”背上那些细小白刺,原来那便是“新生羽管”。他对照着文字,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起阁楼角落里祖父遗留下的几根不知名的鸟类羽毛,比较着羽轴、羽片的差异,想象着它们在风中如何切割气流。
“观神”篇说:“神聚于目,散于行。健鸽立如松,目光炯炯有物,反应机敏而不惊惶。病鸽萎靡,眼神涣散,或呆立一角,或频繁眨眼、甩头。神者,精气之外现,非仅健康与否,更关乎禀赋。有鸽天生威仪,有鸽灵动机巧,有鸽沉稳内敛,皆可察。”
他尝试用这种眼光去看镇广场上的麻雀、邻居家笼中的画眉,甚至街上匆匆的行人。他发觉,当注意力真正聚焦于“神”时,生命的鲜活与差异,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清晰层次。
最让他着迷也最感困惑的,是“鉴眼”篇。相比祖父书中那幅简图,海伯的阐述深入得多,却也更加玄奥。
“……眼砂结构,千变万化,然不离其宗。面砂厚积,色如晚霞者,多耐力持恒;面砂鲜艳,颗粒粗凸者,性多急躁勇猛。底砂澄澈,透底见板(即眼底肌肉板)者,智商聪颖,善辨方位。眼志圈,宽、黑、厚,有立体凸起感,或泛金属光泽(紫、蓝、绿、银)者,为‘立志眼’,归巢意志绝强,尤擅恶劣气候。瞳孔收缩灵敏,随光线强弱疾速变化,大小均匀如圆者佳。然眼砂之道,非一成不变,需结合血统、体型、羽质综合断之,切忌以偏概全。切记:眼为心灵之窗,亦是血统之镜,观察时需心静、光足、鸽稳。”
晓风反复咀嚼这些句子,尤其是“血统之镜”四个字。他回想起“灰影”眼中那片浓艳的橙红“沙海”和瞳孔边那圈深邃的、泛着青紫光晕的“立志眼”,心头震动。那不是偶然,那是被一代代精心选育、烙印在基因里的密码。
他看得入了迷,时而恍然,时而蹙眉。笔记里有些术语,如“眼志圈”、“底砂透板”、“内线口”,他只能根据描述模糊想象。有些关联,比如眼砂颜色与性格、眼志与归巢意志,他觉得玄妙,却又隐隐感到背后必有道理。
第五天下午,他又一次来到山脚小院。这次,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看见海伯正坐在鸽舍旁一个小马扎上,手里捧着一羽雪白的鸽子,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小木箱,里面是镊子、小剪刀、一瓶深色药水。
“进来吧,门不用关。”海伯头也没抬。
晓风轻轻走进去,站在几步外,不敢打扰。海伯正在给那羽白鸽的右翅一根主羽羽根处涂抹药水,动作轻柔精准。那鸽子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眼睛却是极其浓烈的红褐色,像两粒燃烧的炭火。
“它叫‘玉梭’,三岁母鸽。这根主羽扭了,羽根有点发炎,处理一下,过几天能自己换掉。”海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讲解。处理完毕,他松开手,“玉梭”扑棱一下飞上鸽舍的栖架,梳理着羽毛。
海伯这才看向晓风:“笔记看了?”
“看了,很多遍。”晓风老实回答,“有些……看不太懂。”
“看不懂就对了。”海伯站起身,走到鸽舍另一头,那里有几个较小的笼子,里面关着几羽体型明显小一些、羽毛颜色也较杂的鸽子。“这些都是今年出的晚生雏,刚开家不久。你过来。”
晓风连忙走近。笼子里有四羽幼鸽,两羽灰,一羽红绛(红棕色带深斑),一羽雨点白条(雨点羽色但翅膀上有白色条纹)。它们看起来毛茸茸的,眼神比成鸽稚嫩,带着好奇和些许胆怯。
“用你笔记上看来的,说说这四羽。”海伯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双手抱胸,目光平静。
晓风心头一紧,知道自己迎来了第一次“考试”。他深吸一口气,凑近笼子,仔细观察。
他先看“神”。四羽幼鸽状态都不错,没有呆立萎靡的。那羽红绛显得格外活泼,在笼子里不停走动,小脑袋转来转去。两羽灰鸽中,一羽显得安静些,另一羽则和红绛一样好动。雨点白条则介于两者之间。
再看“羽”。幼鸽羽毛还未完全丰满,但也能看出大概。红绛的羽毛看起来最亮,有光泽。一羽灰鸽的羽毛似乎格外紧薄。
最后,他努力看向它们的眼睛。幼鸽的眼砂大多还未完全发育成熟,颜色较淡。红绛的眼睛黄澄澄的,面砂很稀。那羽安静的灰鸽,眼底似乎能看到一些细细的、放射状的纹路(这就是“底砂透板”吗?)。雨点白条的眼砂颜色最深,隐约有点泛绿。
看了足足五六分钟,晓风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那羽红绛……可能性子比较急,活泼。那羽安静的灰鸽,眼睛底砂好像有点特别,可能……比较聪明?雨点白条的眼砂颜色深,是不是……血统好些?”他说完,脸已经红了,感觉自己说的都是模棱两可的猜测。
海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观察了点皮毛,敢说,不算太差。”他打开笼门,示意晓风,“把那羽安静的灰鸽拿出来,小心点。”
晓风学着海伯和张老师的手法,小心翼翼地将那羽灰鸽捧出来。上手的感觉,幼鸽骨骼轻盈,肌肉却已有雏形。
海伯接过鸽子,左手握住,右手食指轻轻拨开它眼睑周围的细毛,让眼睛完全暴露在光线下。“你看这里,”他用指尖虚点着鸽子瞳孔外围,“这圈淡淡的灰蓝色,看到了吗?这就是初步显现的眼志。虽然很淡,但形状还算规整。更重要的是它的底砂,”他调整了一下角度,“对着光,看瞳孔外围这一圈,是不是能看到很细的、像车轮辐条一样放射的纹路?这就是‘透底’,说明眼底的肌肉板结构清晰。这样的鸽子,方向感天生可能就好一些,记忆力强,是块好材料。”
晓风凑近了看,在特定的光线下,果然看到了那些极其细微的放射状纹路,若不是海伯指点,他根本不会注意。那圈极淡的灰蓝色眼志,也清晰了起来。
“那红绛呢?”晓风问。
“红绛眼砂稀薄,色淡,是典型的快速鸽眼砂特征。性子急,爆发力可能好,但往往不够沉稳,遇到复杂天气或长途,容易出问题。它像个聪明的短跑健将,却未必是马拉松选手。”海伯将灰鸽放回笼子,“至于雨点白条,眼砂深,带绿色,说明它父母至少有一方眼砂色素很浓,遗传了这一点。但这只是血统的一个信号,最终能不能飞出来,还要看骨骼、肌肉、翅膀和后天训练。”
“那……‘灰影’的眼睛,是属于哪种?”晓风忍不住问。
海伯的眼神变得深远。“‘灰影’……它继承了我棚里最好的眼砂血统。浓艳的面砂,宽厚的眼志,金属光泽。它是为长距离、恶劣天气准备的。它的父亲‘闪电’,在七百公里逆风比赛中飞过冠军;母亲‘墨雨’,是耐力型的典范。”他顿了顿,看向晓风,“眼砂是血统的镜子,也是天赋的预告。但镜子会蒙尘,天赋需要打磨。再好的眼睛,没有强健的体魄、严格的训练和一颗不畏艰险的归巢之心,也是枉然。”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晓风忽然明白了笔记里“切忌以偏概全”的深意。鉴鸽是一个系统工程,眼睛只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而非全部。
“今天先到这里。”海伯开始收拾小木箱,“‘灰影’的骨头在愈合,精神好多了。过几天,可以开始让它在小笼子里轻微活动。你若有空,明天下午过来,帮我给这几羽幼鸽做一次体内虫清理。”
“我明天一定来!”晓风立刻应道,心里涌起一阵雀跃。
离开小院时,夕阳将竹林和青砖墙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晓风脚步轻快,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和话语。那些笔记上抽象的词汇——“透底”、“眼志”、“面砂”——第一次与真实的、温热的生命联系在了一起。
他开始隐隐触摸到那道门的轮廓。门后,是一个由骨骼、羽毛、眼睛、血统、意志构成的,复杂而精妙的天空世界。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海伯站在鸽舍前,望着那羽安静的灰鸽,低声自语:“底砂透板,眼志初显……这羽‘青云’,或许真是颗种子。”他的目光,又投向晓风消失的土路方向。
“小子,你能认出种子吗?你能把它培育成冲破青云的翅膀吗?”
山风掠过,鸽舍里传来轻柔的“咕咕”声,仿佛在回应老人的询问。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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