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将那张标注着五公里训放点的地图仔细收好,心中的算盘却很快被时令打了岔。
时令入了农历七月。先是青砖院那边,海伯在电话里提了一句:“‘灰影’开始掉小毛了,七零八落的时候到了。”晓风起初没太在意,直到自家鸽舍地网上的绒毛,从零星几根变成了每日需清扫的、薄薄一层“羽霜”。
他这才猛地想起海伯笔记和那些旧杂志里,反复被提及的四个字:“七零八落”。翻出来细看,再结合海伯此时的讲解,一个清晰而富有韵律的时节,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信鸽换羽,讲究‘七零八落九长齐’。”海伯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不疾不徐,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农谚,“说的是农历七月开始零星脱落,八月大量褪换,到了九月,新羽基本长齐。这是成年鸽的年周期律。你那‘山岩’和‘流星’,是幼鸽第一次完整换羽,规律类似,但更需小心,它们底子薄。”
晓风一边听,一边观察。果然,“山岩”和“流星”的体羽脱落加快了,尤其颈部和胸脯,渐渐露出粉嫩的皮肤,新生羽管如白色细钉钻出。“小花”和“老稳”也不例外,但显得更从容,仿佛习以为常。而与青砖院电话交流中,他得知“灰影”这类经过春季训赛的老将,换羽伊始往往更显疲惫,掉毛也更“粗暴”些。
“春赛耗神,归巢后若又哺育过雏鸽或抱过假蛋,换羽启动本就迟,身体亏空大,开始掉了,就有种‘赶进度’的狼狈。”海伯解释着差异,“所以老鸽这时候,休息比什么都重要。”
晓风记下了这“老少不同”。他按照海伯指导,开始调整饲料。早期原则是“促脱”。减少高蛋白的豌豆和易上火的玉米,基础以小麦、大麦为主,搭配些高粱、糙米,油料种子(麻籽、油菜籽)一点不给。“这时体内营养过盛,老羽舍不得掉,新羽也长不好。粗茶淡饭,反而让旧羽去得利索,身体也轻省。”海伯如此说。
果然,清淡饮食下,鸽子们掉毛更甚,鸽舍里时常绒羽轻飞。“山岩”和“流星”的家飞明显懈怠,往往出去盘旋几圈就匆匆落回,飞行高度也低了。晓风不再强求,每日只早晚两次开棚,任其自由出入片刻,主要让它们晒太阳、做水浴(在浅盆中)。海伯说,日光和水浴能促进新陈代谢,利于换羽。
日子在羽片的纷飞中到了八月中。一天,晓风给“流星”检查身体时,发现它翅膀上换羽的进度有了变化:外侧数起,第七根主羽刚刚脱落,新的羽管才冒头,第八根还松动着。而它身上的小羽毛,脱落的势头似乎缓了下来,新生羽也未见快速跟进。再看“山岩”,情况类似。
他电话告诉海伯。海伯在那边顿了顿,说:“到坎儿上了。‘七零八落’这话,细琢磨,这‘七、八’根主羽的时候,往往也是全身小羽换得差不多,要停一停、蓄蓄力的时候。有些鸽子这时候看着毛糙糙的,反而没事。怕的是有些养鸽人不懂,看大条没换完,急着猛补高蛋白高油料,鸽子一下子营养过剩,小羽毛‘唰’一下长齐了,油光水滑,看起来像换好了,其实内里虚,大条还没跟上,体质也浮。这叫‘假象’,这时候拿去训放比赛,遇上雨天或稍远距离,十有八九要丢。”
晓风心中凛然,忙问现在该如何。
“现在正是调整饲料的关键当口。”海伯道,“不能再一味清淡了,不然新羽生长乏力。但也绝不能猛补。早上那顿,可以继续保持粗饲料(稻谷、大麦为主,加少许玉米),晚上那顿,慢慢换成赛飞饲料(增加些豌豆、小麦比例),但油料种子还是先别给,或者极少几粒。这样喂上七八天,看鸽子精神状态和新生羽管的光泽。等它们食欲旺盛,新羽管饱满发亮,大条也稳步生长了,再逐步添加油料,给新羽最后冲刺的养分。这叫‘先抑后扬’。”
晓风如奉圭臬,一丝不苟地执行。他仔细比较着“山岩”和“流星”的状态:“流星”换羽快,胃口恢复也快,对新饲料适应良好;“山岩”则慢一些,但吃得更稳。他根据海伯教的“看鸽下料”,在总量控制下,对“流星”略增晚间精料,对“山岩”则保持平稳。
这段时间,他也常去青砖院。亲眼见到“灰影”果然有些不同:它褪毛不那么均匀,几处旧羽顽固未脱,新羽生长也似乎乏力,精神总带着春赛后的倦怠。海伯对它采用了更温和的休养策略,几乎不进行家飞,饲料也是精细搭配,重在调理恢复而非催促换羽。“老将的换羽,急不得,强求不得。它身体里记着比赛的消耗,得慢慢还债。”海伯抚着“灰影”的背羽叹道。
晓风看着“灰影”略显沧桑却依旧明亮的眼睛,对“七零八落”这四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这不仅是羽毛的脱落与新生,更是生命在年度循环中的喘息、调整与蓄力。快有快的代价,慢有慢的缘由。
农历九月渐近,秋风渐凉。在晓风精细的“先抑后扬”饲喂下,“山岩”和“流星”的新羽生长进入了稳健期。新生体羽逐渐覆盖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主翼羽一根接一根地脱落、重生,虽然还未长齐,但新生羽管粗壮,预示着未来强韧的飞羽。鸽子们的精神状态明显提振,家飞重新变得积极有力,在空中划出的弧线,带着新羽初成的轻盈与朝气。
父亲林建国在一个周末的早晨,难得清闲地站在后院,看晓风喂鸽子。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在阳光下梳理羽毛、羽色鲜亮的“流星”和骨架愈发粗壮的“山岩”,忽然开口,带着种庄稼人观察农事般的口吻:
“这毛……换得差不多了吧?快农历九月了。”
晓风有些惊讶父亲竟也留意着农历,点头道:“嗯,大条还差两三根没长齐,但身子上的毛基本好了,精神头也足了。”
父亲“嗯”了一声,背着手,抬头看了看高远起来的秋日天空,慢悠悠道:“七月毛稀,八月毛掉,九月毛齐整,老话是这么个理儿。急不得,也乱不得。”说完,便转身回屋了。
晓风站在原地,回味着父亲的话。这朴素的“老话”,与海伯那套专业的“七零八落九长齐”,竟在某种意义上奇异地契合了。它们都在说顺应时节,尊重生命本身的节奏。
他望向鸽舍。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羽间时节”,“山岩”和“流星”仿佛经历了一场静默的淬炼。它们失去了些旧日绒羽的稚嫩,新生出的,是更挺括、更具韧性的飞羽,眼神也褪去了一些懵懂,多了几分经历过生命重要周期后的沉静。
那幅五公里训放的地图,还静静躺在抽屉里。晓风此刻觉得,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测试的起点,更像是这漫长换羽季节后,自然凝结成的一个路标。当新羽完全长成,当秋风真正送来清澈的凉意,那片更广阔的天空,才会真正属于这些被时光和耐心仔细打磨过的翅膀。
七零八落,是褪去旧裳的纷扰。
九长齐,是披上新翼的序章。
而这之间的所有等待、观察与调整,才是养鸽之道中,最贴近土地、也最仰望天空的真意。
晓风合上记录着整个换羽期点点滴滴的笔记本,封面上,他写下了这个章节的名字:
《七零八落》
他知道,当最后一根主羽的羽鞘脱落,绽放出完整羽片时,属于他和“山岩”、“流星”的第一次真正远征,便将随着九月的长风,一同到来。
(第二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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