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晌午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梅雨季惯常的闷雷在天边滚动,云层低得压住了镇外青山的峰峦。到了下午两三点,雨点便密密匝匝地砸下来,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邮局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被洗得油亮,在风里翻出银白的叶背。
林晓风捏着那张薄薄的信封,在邮局的屋檐下站了很久。雨水顺着瓦当滴下来,在他脚边凿出一个小小的水洼。信封已经被掌心的汗浸得有些软了,边缘微微卷起。他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昨天电话查分时,那个机械的女声已经重复了三遍:“总分五百四十七分。”
离本科线,差三分。
就三分。一道选择题的距离,一个阅卷老师笔尖的偏差,或者,只是命运轻轻打了个盹。
雨水斜扫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他该回家的,父亲还在五金厂上工,母亲应该在街角的裁缝铺里踩着缝纫机。他们或许已经知道了——这个小镇太小,一点风声就能吹遍每条巷弄。但他挪不动脚,仿佛这方小小的屋檐,是整个世界最后还能容他站立的地方。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那声音。
扑棱棱的,闷闷的,夹杂在水声中,从邮局侧面的排水沟里传来。像是翅膀在挣扎,又像是什么在拍打着浑浊的雨水。
晓风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排水沟里积了半尺深的黄水,裹挟着落叶和垃圾打着旋。就在沟沿的凹陷处,一团灰色的东西正徒劳地扑腾着。是一只鸽子。大半身子浸在水里,左翼不自然地耷拉着,沾满了泥污的羽毛紧贴在身上,让它看起来比实际的更瘦小。它每一次试图站起,都被湿滑的沟壁和受伤的翅膀拖回水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咕咕”声,那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
晓风蹲下身。鸽子似乎受了惊,猛地一挣,右翼拍起一片污水,溅了他一脸。但他没躲,反而伸出手,动作很慢,像祖父教他接近受惊的麻雀时那样。他的指尖触到了湿冷、颤抖的羽毛。鸽子漆黑的圆眼睛望着他,里面映着灰蒙蒙的天和少年模糊的倒影。它没再挣扎。
他小心地将它捧出来。入手比想象中轻,骨头细细的,隔着湿透的羽毛能感觉到心脏在掌心下急速地、脆弱地跳动。雨水冲刷掉一些泥污,露出它羽毛的本色——深灰色的底子上,分布着规整的雨点状黑斑,颈部羽毛在微弱的天光下泛出紫绿色的金属光泽,虽然黯淡,却依然存在。
这不是镇里人家养在笼子里吃的那种肉鸽。晓风虽然不懂,却也看得出它身形流畅,即便狼狈不堪,也有一种被精心塑造过的、属于天空的线条。他的目光移到它的脚上。
两只脚踝上都套着环。
左脚是铝制的正式足环,暗红色,上面刻着字。晓风抹去雨水,勉强辨认:“CHN 2003 - 09……后面的数字糊了。”中国,2003年,09或许是省份代号。右脚还有一个更精致的私环,塑料材质,蔚蓝色,上面只有一个清晰的楷体字——“海”。
私环摸上去很光滑,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戴了很久。“海”?是主人的名字?还是鸽子的名字?
一阵冷风卷着雨吹来,鸽子在他手里剧烈地哆嗦了一下,那受伤的左翼无力地垂着。晓风不再犹豫,脱下自己已经半湿的校服外套,小心地把鸽子裹在相对干燥的内层,抱在怀里,冲进了越来越密的雨幕中。
家在小镇东头,是老式的两层砖房,带着个小小的院子。祖父去世后,顶楼的阁楼就很少人上去了。晓风径直跑上二楼自己的房间,轻轻把鸽子放在铺了旧报纸的书桌上。鸽子安静地蜷在外套里,只露出脑袋,黑眼睛警惕地转动。
该把它放在哪里?他想起祖父以前养画眉的竹笼,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环顾房间,目光落在窗台上那个深褐色的陶制茶叶罐上。那是祖父的遗物,很大,罐口宽阔,里面早已空了,只余淡淡的茶香。他立刻把罐子清空擦净,又从母亲的针线筐里找来一块干净的蓝色粗布,垫在罐底。
“暂时住这里吧。”他轻声说,像是在对鸽子说,也像是对自己。小心翼翼地将鸽子捧进罐子里。罐子对鸽子来说有些深,但它似乎感受到了干燥和相对的安全,轻轻“咕”了一声,将喙插进背羽,闭上了眼睛。
晓风这才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
窗外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房间里昏暗下来,他开了灯。书桌上,高考复习资料还堆得山高,旁边是母亲早上悄悄放进来的一碗已经凉了的绿豆汤。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单词,最终落在书架最底层,一本蒙尘的厚书上。
暗绿色的封面,书名是烫金的繁体字:《信鸽竞翔指南》。编著者:顾澄海。那是祖父的书。祖父生前喜欢摆弄花鸟鱼虫,这本书晓风小时候翻过,里面全是看不懂的鸽子和枯燥的文字,远不如祖父讲的岳飞用信鸽传递军情的故事有趣。后来祖父中风,鸽子不养了,书也收了起来。
鬼使神差地,他抽出了那本书。纸张已经泛黄,带着陈旧的霉味。他随意翻开一页,是一幅手绘的鸽子眼部结构图,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术语:“面砂”、“底砂”、“眼志”、“内线口”……图画得很精细,不同结构的区域用虚线标出。他想起刚才那只鸽子,它的眼睛……在雨中,在手里,那瞳孔周围似乎有一圈很浓的、像橙红色沙粒一样的东西,瞳孔漆黑幽深。
他又往后翻,找到关于受伤鸽护理的章节。“翼骨挫伤或折断:需静养,置于阴暗安静处,检查有无外伤出血……可给予清洁饮水及少量易消化食物……”他仔细读了几遍,记在心里。
放下书,他看向茶叶罐。鸽子似乎睡着了,胸脯微微起伏。他轻手轻脚地去厨房,找来一个小瓶盖,洗净,装上清水,又找了几粒生米和绿豆,放在罐子旁边的报纸上。做完这些,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看着罐口露出的那一点灰色羽毛。
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噼啪作响。房间里很静,只有鸽子偶尔极其轻微的呼吸声,和他自己的心跳。怀里的成绩单似乎还散发着微弱的、令人沮丧的热度。但此刻,那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茫然和钝痛,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具体、更紧迫的情绪冲淡了一些——这只偶然闯入的、受伤的生命,需要他。
他再次拿起祖父那本书,翻到前面。序言的第一句话,是用略显古旧的文体写的:“夫养鸽之道,首在知性。鸽性即人性,躁急者难成,虚静者可达。察其羽翼,观其眼神,听其鸣叫,皆可窥其禀赋与状态……”
窗外,天色彻底黑透了,雨声连成一片无尽的喧嚣。小镇的灯火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少年坐在灯下,守着茶叶罐里安睡的伤鸽,手指轻轻拂过书页上那些关于翅膀、眼睛和天空的文字。
那个雨夜,林晓风还不知道,他救起的不仅是一羽奄奄一息的信鸽,更是他自己那仿佛即将随梅雨一同霉朽、坠入尘埃的十七岁人生。
而遥远雨夜的另一端,镇外山脚下一座安静的小院里,一位白发老人正站在檐下,望着泼天雨幕,眉头紧锁。他手中摩挲着一枚蔚蓝色的塑料私环,与晓风捡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第一章完)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