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晓风就醒了。
梅雨夜的潮气渗进屋子,被单摸上去有些润。他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弹起来,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奔向书桌。心跳得有些急——怕看到那个茶叶罐里,生命已经无声无息地消逝。
罐口,一双黑亮的眼睛正安静地望着他。
鸽子醒了。它站在垫布上,身形比昨夜看起来挺立了些,虽然左翼依旧不自然地垂着,但右翼已能微微收拢。羽毛半干,显出更清晰的雨点斑纹,颈部的紫绿色金属光泽在晨光熹微中隐约流转。最让晓风心头一松的是,它小瓶盖里的水,浅下去一小截。
“你喝过水了。”他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鸽子微微偏头,“咕”地应了一声,声音虽弱,却清亮了些。
晓风这才感到脚底冰凉,退回床边套上拖鞋。母亲在楼下厨房弄出细微的响动,父亲应该已经去上早工了。小镇在雨后的清晨苏醒,远处传来隐约的自行车铃声和邻家开门的声音。
他小心地靠近书桌,没有立刻伸手。祖父的书还摊开着,翻在“病鸽观察”那一页。他对照着文字,细细打量眼前的鸽子。
除了明显的左翼问题,它的精神状态似乎尚可。眼睛明亮有神,没有浑浊或分泌物。他注意到它的喙缘和脚爪颜色是偏深的肉红色,书上说这是健康的标志之一。羽毛虽然脏污,但大体完整,只是……在它的背羽和尾羽根部,他看到一些细小的、新生的羽管,像白色的小刺,从皮肤里钻出来。
“换羽期?”他想起书里一个章节标题。信鸽每年会规律地更换羽毛,这过程消耗巨大,需要精心照料。眼下这羽鸽子,显然是在最需要营养和安稳的时候,遭遇了意外。
他看着它。鸽子也看着他。那一刻,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在少年心中滋生。这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救助的陌生生命,它成了一个具体的、有着自身规律和需求的“存在”。它的伤痛,它的换羽,它脚环上的“海”字,都构成了一个待解的谜。
母亲在楼下喊他吃早饭。稀饭的米香飘上来。晓风应了一声,却先从自己的书包侧袋里,找出一个干净的塑料小药盒——那是以前装感冒药的。他洗净擦干,去厨房悄悄抓了一小把饱满的黄玉米粒,又拿了几粒红豆和糙米。母亲在灶台边煎蛋,回头看了他一眼:“起这么早?桌子上的绿豆汤昨天没喝,坏了,我倒了。”
“嗯。”晓风含糊应着,快步回了房间。
他把混合的谷物放进小药盒,推到茶叶罐旁边。鸽子低下头,谨慎地啄食了一粒玉米,又喝了两口水。晓风看着它进食的模样,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关于三分之差的重石,似乎被这细微的生机撬动了一丝缝隙。
整个上午,他都有些心神不宁。书摊在面前,字却进不了脑子。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深褐色的陶罐。鸽子大部分时间在安静休息,偶尔梳理一下右翼的羽毛,动作轻柔。当它试图理到受伤的左翼时,会因为牵动痛处而微微颤抖,停顿片刻。
近午时,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云层,在潮湿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一束光恰好落在书桌上,照亮了鸽子半边身子。晓风被那光线吸引,再次凑近观察。
这一次,在明亮的阳光下,他真正看清了它的眼睛。
那不是他印象中普通鸽子那种简单的、豆子似的眼睛。在漆黑的圆形瞳孔周围,是一圈宽阔的、由浓密鲜艳的橙红色颗粒组成的环带,像被夕阳染红的沙海,颗粒饱满,色泽深邃,这就是书上说的“面砂”。面砂之下,是颜色稍浅、质地似乎更细腻的底砂,隐隐透着金光。更奇异的是,在瞳孔和面砂交界的地方,有一圈颜色极深的、近乎黑色的窄环,随着光线角度变化,偶尔会泛出青紫色的、金属般的光泽。
这就是“眼志”吗?他连忙翻开书,找到眼部图谱和说明文字。“……眼志之色,以宽、浓、黑为佳,或有紫、蓝、绿等金属闪色者为上品,多与归巢毅力及恶劣天气适飞性相关……”
他对比着图和文字,又看看鸽子的眼睛,心头震动。这双眼睛,与他以往在镇广场上看到的那些咕咕叫着的、眼睛简单的鸽子完全不同。它复杂、深邃,仿佛蕴藏着一个微小的宇宙,又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天空的浩渺与归途的执着。
这绝非一羽普通的迷途家鸽。它的身上,带着某种被严格筛选和培育过的痕迹。那个“海”字所代表的主人,又该是怎样一个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心,混合着隐约的敬畏,在晓风心中升腾。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救活它”。他想知道它从何而来,它经历过怎样的飞翔,它眼睛里的那片“沙海”和“金属环”诉说着怎样的血统密码。
午后,父亲回来了片刻,浑身是五金厂特有的金属粉尘气味。他坐在堂屋的竹椅上,点了根烟,没问成绩的事,只是深深吸了一口,说:“没考上,就跟我去厂里学技术。或者,去你姨夫的装修队。”
烟雾缭绕中,晓风低着头,没应声。他的手指在裤兜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几粒早上留下的、光滑的玉米粒。
父亲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又出门了。
父亲的脚步声远去后,晓风回到房间,关上门。世界重新缩小到这一桌、一罐、一鸽、一书。外面的路似乎都堵死了,但眼前,却似乎有一条极其细微、未被察觉的小径,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
他坐回椅子上,再次打开《信鸽竞翔指南》。这一次,他不再随意翻阅,而是从目录开始,一页一页,认真地读下去。那些原本枯燥的术语——“骨架结构”、“飞行肌”、“气囊”、“尾脂腺”——开始在脑海中与眼前这羽具体的生命联系起来。他看到关于“捉鸽手法”的插图,便极其轻柔地尝试,学着用手指拢住鸽子的肩背,拇指和食指轻轻固定它的头部两侧。鸽子起初微微一僵,但或许是因为他动作生涩却足够温和,并没有剧烈挣扎。
他得以更近地观察它。它的身体比看起来更结实,胸肌饱满,龙骨(胸骨)笔直而坚韧,像一艘小船的脊梁。背部肌肉丰腴,上手有一种“饱满”的握感。羽毛紧密地覆盖全身,主翼羽(翅膀末端的长羽)虽然因为受伤和脏污显得狼狈,但形状修长,末端收尖。当他小心地展开它完好的右翼时,十根主羽像扇骨般整齐排列,羽片宽阔,在光线下似乎有油质的光泽。
书里说,这是“羽质佳”的表现,利于防水和破风。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再次暗沉下来,又一场夜雨在酝酿。晓风却觉得,自己心里某个角落,被照亮了。不是那种高考成功、前途大放光明的照亮,而像是在一条极其黑暗漫长的隧道里,看到前方极远处,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摇曳的、但确实存在的光点。
他给鸽子换了清水,添了谷物。鸽子已经适应了他的存在,进食时不再那么警惕。它甚至在他伸手调整垫布时,用喙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不疼,有点痒。
晚上,他做了一个决定。
明天,等鸽子状态再好一些,他要带着它,去镇上问问。脚环上有编号,有省份代码,私环上有“海”字。或许,邮局的人、镇上养过鸟的老人、或是茶馆里消息灵通的长辈,会知道点什么。
他要找到“海”。
临睡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茶叶罐。鸽子已经将头埋入背羽,安静入睡。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它,在粗糙的陶罐壁上投下温暖的影子。
而在小镇另一头,那座山脚下的静谧院落里,白发老人今日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黄昏时分散步到镇口。他几乎一整天都待在书房里,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边角磨得起毛的种鸽血统记录册。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册子里某一页上一个用蓝墨水写的名字:“灰影”。名字旁边,贴着一张小小的、已经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一羽年轻的雨点雄鸽,眼神锐利,颈羽闪着紫光。
老人推开窗,山间潮湿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他望着黑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低声自语,声音飘散在风里:
“老伙计……风雨这么大,你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吗?”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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