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光,空气里满是泥土和栀子花混合的腥甜气息。晓风把“灰影”——他私下给鸽子起的名字——安顿在垫了软布的竹篮里,盖上透气的纱布,挎在臂弯,走出了家门。
小镇的清晨刚刚苏醒。卖早点的摊子冒出腾腾热气,油条在翻滚的油锅里膨胀成金黄。菜农担着沾露水的青菜走过,扁担发出吱呀的韵律。晓风沿着主街慢慢走,目光扫过两旁的店铺、住户敞开的大门,以及偶尔可见的、挂在屋檐下的鸟笼。笼子里多是画眉、鹦鹉,啁啾鸣叫,却不见鸽影。
他先去了邮局。昨天那个给他命运判词的邮局,今天窗口前排着几个寄包裹的人。穿着绿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年阿姨,认识晓风——“林家小子,来啦?”她声音爽利,看到他臂弯的篮子,好奇地探头,“哟,这带的啥?”
“阿姨,我想问问……”晓风把篮子放在柜台边,轻轻掀开纱布一角,露出“灰影”安静的侧影和它脚上显眼的足环。“您见过这样的鸽子吗?或者,知不知道镇上谁养这种带脚环的信鸽?它私环上有个‘海’字。”
阿姨凑近看了看,摇头:“信鸽?这玩意儿金贵,咱们镇上养的人怕是不多。养也是关在笼子里送着玩儿的,不像这种,一看就是正经比赛用的。”她想了想,压低声音,“你去老茶馆问问,张老头他们几个老家伙,以前好像弄过鸽子。再不然……镇西头收废品的阿斌,他好像也倒腾过鸟儿。”
老茶馆在镇子中心的岔路口,是栋两层木楼,黑瓦飞檐,门楣上挂着褪色的“茶”字旗。还没到中午,里面已经坐了几桌老人,捧着搪瓷缸,在缭绕的水汽和烟草味里聊天、下棋。
晓风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茶馆里都是镇上的长辈,他一个半大孩子,挎着个篮子闯进去问鸽子,显得突兀。但他摸了摸篮子里“灰影”温热的羽毛,还是走了进去。
茶馆老板是个秃顶的胖老头,正提着长嘴铜壶给客人续水。看到晓风,愣了一下:“小风?你爸呢?喝茶?”
“陈伯,我不喝茶。我想打听个事儿。”晓风把篮子小心放在一张空着的条凳上,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茶馆里安静了一瞬。几个下棋的老人停了手,看向他。靠窗一张桌子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放下手里的报纸,扶了扶眼镜,慢悠悠开口:“信鸽?带‘海’字环?”
晓风连忙点头,心提了起来。
老头眯起眼,像是回忆:“‘海’……莫非是‘海伯’的鸽子?”
“海伯?”晓风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嗯。镇子西头,快到山脚那边,独门独院住着个老头,姓什么不知道,大家都叫他海伯。听说早年是外面大城市回来的,学问大,脾气怪,一个人住,就爱摆弄鸽子。”另一个端着紫砂壶的老人接口,“不过有好些年没怎么见他来镇上了。他的鸽子可是宝贝,轻易不让人看。”
“山脚……独院……”晓风记下了这个模糊的地址。
“小子,你这鸽子哪儿来的?”中山装老头问。
“雨夜里捡的,受了伤,翅膀好像有问题。”
“受伤了?”老头站起身,踱过来,“能看看吗?”
晓风看向茶馆老板陈伯,陈伯笑着点头:“让张老师看看,他懂这个。以前养过。”
被称为张老师的老头手法娴熟地掀开纱布,没有立刻去抓鸽子,而是先观察了几秒,然后才伸出手,用的是和晓风在书上学到的类似、却更流畅精准的手法,轻轻将“灰影”捧了出来。他的手指在鸽子背羽、胸骨、翅膀根部细细按捏,“灰影”似乎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只轻微动了动。
“龙骨没伤,是好事。”张老师仔细检查了左翼的关节和主要羽根,“这里,桡骨可能挫了,没断。静养得当,还能飞。”他特别看了看“灰影”的眼睛,又轻轻掰开喙看了看口腔,点点头:“眼砂漂亮,底子厚。口腔干净,没起痰,说明体质本来不错。这确实是好鸽子。”他把鸽子小心放回篮子里,看着晓风,“海伯的鸽子,血统怕是了不得。你小子运气好,也心善。好好照顾,别用乱七八糟的药,清水、干净粮食、安静,最要紧。”
晓风连连点头,心里对这位“海伯”的好奇更重了。他谢过几位老人,挎着篮子离开了茶馆。下一个目的地是镇西头。
镇西比东头更僻静,房屋稀疏,渐渐能看到远处青山的轮廓。收废品的摊子就在一条土路旁边,用石棉瓦和木头搭了个简陋的棚子,外面堆着各种废铁、纸板和塑料瓶。一个穿着油腻背心、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正蹲在地上,分拣一堆旧电线。
“阿斌哥?”晓风试探着叫了一声。
汉子抬起头,三十岁上下,眼神很活络,看到晓风臂弯的篮子,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哟,学生仔,卖啥好东西?”他站起身,顺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不是卖东西。斌哥,听说你也懂鸽子?我想打听个人,海伯,住山脚那边的。”
阿斌的笑容淡了些,目光落在篮子上:“海伯?那怪老头。”他走过来,不由分说就掀开了晓风篮子上的纱布。他的动作远比张老师粗鲁直接,“灰影”受惊地往后缩了一下。
“哎,别……”晓风想阻止,但阿斌已经伸手把鸽子抓了出来,单手握着,另一只手快速翻看脚环,看到“CHN”和“海”字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雨点雄,眼砂不错,骨架也硬。”阿斌的手指用力捏了捏“灰影”的胸肌和耻骨(骨盆末端),“啧,飞行肌还没掉,是好东西。翅膀伤了?问题不大。”他看向晓风,语气变得热络,“小子,这鸽子你捡的?这样,你卖给我,我给你一百块钱。它这伤,养好了也不一定能飞回原来的水平,你拿着也没用。”
一百块。在2003年,对刚高考完的晓风来说,不是小数目。他心跳快了一拍。但几乎立刻,他想起了“灰影”在雨中颤抖的样子,想起它喝水的样子,想起它眼睛里那片复杂的“沙海”。也想起了张老师说的“海伯的鸽子,血统怕是了不得”。
“不卖。”晓风听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坚定,“我要把它还给主人。”
阿斌脸上的热络瞬间冷了,多了几分市侩的精明和隐约的不悦:“主人?海伯那老头,神神叨叨的,谁知道还要不要这伤鸽。说不定早就当它丢了。你捡到就是你的,卖给我,钱你拿着,鸽子我治好,两全其美。”
“不行。”晓风伸手,“把鸽子还我。”
阿斌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又笑了,把“灰影”递还,动作随意,差点让鸽子掉下来,晓风赶紧接住。“灰影”在他手里轻轻发抖,不知是疼还是怕。
“行,学生仔有志气。”阿斌退回棚子边,点了根烟,“你要找海伯,顺着这条路往山脚走,看到一片竹林,旁边有个青砖围墙的院子就是。不过提醒你,那老头脾气怪,不见生人。你去也白去。”
晓风不再多话,对阿斌点了点头,护着篮子里的“灰影”,转身沿着土路继续向西走去。他能感觉到背后阿斌的目光,像黏腻的蛛丝,不太舒服。
土路越来越窄,两旁是菜地和零散的树木。远离镇中心的嘈杂,空气清新起来,带着山间植物特有的清气。走了约莫二十分钟,果然看到一片茂密的竹林,在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竹林边缘,一道爬满青苔和藤蔓的青砖围墙显露出来,墙头覆着黑瓦,一扇斑驳的木门紧闭着。
院子上方,天空湛蓝,有几缕云丝。非常安静,只有风声、竹叶声和不知名的虫鸣。
晓风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篮子里,“灰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轻轻“咕”了一声。
他抬起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叩响了门环。
铜环撞击木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脚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些许空旷的回响。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晓风等了等,又叩了一次。依旧只有风声。
他想起阿斌的话——“脾气怪,不见生人”。或许主人不在家?或许,真的如阿斌所说,对方已经不想要这羽受伤的鸽子了?
一种微妙的沮丧混合着不确定,涌上心头。他低头看了看篮子,“灰影”正仰头望着他,黑眼睛里映着竹林的绿意和少年迟疑的脸。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改日再来时——
“吱呀”一声。
那扇斑驳的木门,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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