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是一种混沌的灰白色。山间的雾气尚未散尽,丝丝缕缕地挂在竹林梢头。空气湿冷,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腥气。
晓风裹紧外套赶到时,海伯已经在院子里了。训放笼放在地上,里面传出“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和身体撞击铁丝网的闷响,夹杂着鸽子短促惊慌的“咕咕”声。六羽年轻鸽挤在笼中,羽毛凌乱,眼神里满是陌生的恐惧。
“第一次进笼,都这样。”海伯正用一块深色旧布将笼子罩起大半,只留顶部透气。黑暗似乎让鸽子稍微安静了一些,但爪子抓挠底板的声音依然窸窣不断。
“去屋里拿绿色小包。”海伯吩咐。
晓风拿来那个军绿色旧帆布包。海伯打开,里面是记录本、铅笔,还有那个老旧的罗盘仪。看到晓风的目光,海伯淡淡道:“五公里用不着它看方向。但你要记住,将来放两百、五百公里时,天气、风向、磁场都是学问。现在先学着看,养成习惯。”
他提起笼子,动作平稳:“走,去晒谷场。”
路上,笼中的不安隔着布幔传递出来。晓风默默跟着,想象中的“振翅高飞、直指归途”的潇洒画面,被这真实的挣扎声击碎了。
晒谷场空无一人,四周稻田空旷,远处小镇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
海伯将笼子放在平整处,没有立刻揭开布罩。他静静站了一会,观察着天色和流动的雾气,又看了看罗盘仪——更多是演示给晓风看。“东南风,微风,能见度会越来越好。可以放。”
他示意晓风一起轻轻揭开布罩。
光亮涌入的瞬间,笼中再次骚动!鸽子们拼命向笼门处挤撞,“墨箭”撞得最猛,额前的羽毛都蹭乱了。海伯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退后几步,让鸽子们能透过铁丝网看到外面逐渐清晰的田野和远处熟悉的丘陵轮廓。
大约等了十几秒钟,等鸽子们的冲撞稍缓,只是焦躁地在门口踏步时,海伯上前,果断地抽开了笼门插销,将门完全拉开,随即迅速退开。
“墨箭”第一个挤了出来!但它没有飞,而是跌落在笼外的泥地上,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左右张望。其他鸽子也争先恐后涌出,散在周围。正如海伯所说,它们在地上停留的时间极短,几乎只是爪子沾地的瞬间,求生的本能和对开阔空间的恐惧就驱使着它们振翅——
“墨箭”率先蹬地,翅膀“呼啦”张开,离地而起。但它没有高飞,而是贴着地面飞了不到十米,又落下来,紧接着再次起跳。其他鸽子也类似,像一群被突然扔进陌生水域的鱼,慌乱地尝试着“游动”。
几次短促的起落后,“墨箭”似乎找到了节奏。它开始升高,但也不过三四十米的高度,在晒谷场上空绕着小圈子。其他鸽子陆续跟上,六羽鸽子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形成一个低空、松散且有些慌乱的盘旋阵型。
它们盘旋的速度不快,圈子也不大,时而聚拢,时而有一两羽试图向外飞出一段又折返。晓风仰头看着,心中估算着时间。一分钟、两分钟……鸽子们似乎仍在犹豫,在努力辨认这片陌生田野与记忆中“家”的方位关联。毕竟,这里是它们从未降落过的地点。
大约盘旋了三四分钟,飞行轨迹开始出现变化。鸽子们的高度略微提升了一些,盘旋的圈子也朝着一个大致的方向——西北,即小镇的方向——偏移。仿佛在混乱中逐渐达成了共识。
终于,“墨箭”发出一声并非清脆鸣叫、更像是奋力振翅时的气流啸音,率先脱离了盘旋圈,朝着西北方加速飞去。其他鸽子紧随其后,阵型拉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很快变成了天边几个迅速缩小的黑点,消失在晨雾与天际交融处。
从开笼到消失在视野,总共不过六七分钟。
晒谷场重归空旷。地上留下几点灰白色的新鲜鸽粪和几片脱落的细绒。
海伯在本子上记录:日期、时间、地点、风向、开笼至消失时间(约6分钟)、最终去向(西北)。他收起笔,提起空笼:“回吧。五公里,对它们不算远,平时家飞也能到这片。但第一次从陌生点单飞,还是要看状态。”
回程路上,晓风忍不住问:“海伯,平时它们家飞,能飞多远?”
“天气好时,绕镇子飞,半径两三公里是有的。但那是结群游玩,熟悉空域。今天是从一个没落过脚的点,自己找路回去,不一样。”海伯步伐稳健,“关键不是能不能回去,而是怎么回去,回去后的状态。”
回到小院,海伯照例开始上午的打扫。晓风帮忙,但心神不宁,频繁望向东南天空。
等待并不像预想的那么漫长。大约二十多分钟后,天际出现了黑点。
不是整齐的队列。最先出现的只有两个黑点,飞得不高,速度中等。是“墨箭”和另一羽体格强壮的灰雄。它们飞到院子上空,甚至没有盘旋,直接减速,略显急促但准确地落向了鸽舍入口。
紧接着,另外三羽也相继归来,间隔不过两三分钟。它们归巢的姿态各异,有的落得稳,有的略显狼狈。
直到最后一羽——“小雨点”那羽体质偏弱的灰雌——迟迟不见踪影。
海伯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站在院中,望向天空。晓风的心提了起来。时间又过去了将近十分钟,天空依旧空荡。
“会不会……”晓风声音发干。
海伯没说话,只是看了看表,眉头微蹙。
就在气氛逐渐凝重时,一个歪歪斜斜的小点出现在东南方低空。它飞得很慢,忽高忽低,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是“小雨点”!它挣扎着飞到院子上空,几乎无力盘旋,以一个近乎跌落的姿势,“噗”地一声摔在起降台上,趔趄了好几步才勉强钻进鸽舍。
海伯立刻走了进去。
归巢鸽状态分明。“墨箭”胸脯起伏,但眼神锐利,已经开始喝水。另外四羽大多疲惫,但无大碍。而“小雨点”缩在角落,羽毛蓬松,眼神涣散,胸口剧烈起伏,对靠近的海伯表现出明显的畏缩。
海伯检查得很仔细,尤其对“小雨点”。“墨箭,定向准,体力分配不错,是块料。”他记录着,“‘黑闪电’和‘斑点’有点慌,飞岔了路,多绕了,体力消耗大。‘小雨点’……”他摇摇头,“定向能力弱,体能也差,吓破了胆。这种鸽子,硬训没用,反而会丢。”
他小心地将“小雨点”捧出,单独放进一个铺了软布的小隔离笼,放在安静角落。“给它温水,加一点点葡萄糖。饲料给清除料,少食多餐。能不能缓过来,看它自己造化了。”
晓风看着隔离笼里瑟瑟发抖的小灰鸽,又看看已经恢复镇定、顾盼自雄的“墨箭”,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天赋与个体之间残酷的差距。五公里,短短的距离,就像一把筛子,已经开始筛掉沙砾。
“下午,归巢鸽饮水里都加点电解质。‘墨箭’可以给少量营养饲料补充。其他的,给常规料。”海伯合上本子,目光扫过鸽舍,“看到没?这就是训放的意义。不是看能不能回来,是看怎么回来,回来什么样。把每羽鸽子的脾气、胆量、体力、定向能力,一样样摆在太阳底下看清楚。”
他看向晓风,眼神严肃:“养鸽子,最怕心里没数。好鸽子是训出来、筛出来的,不是光看眼睛和血统夸出来的。这五公里,就是第一道筛眼。”
晓风郑重地点头。晨雾早已散尽,阳光明亮地照耀着青砖小院。但他心中那片天空,却因为这场短暂而真实的五公里,投下了更清晰也更严峻的阴影。
他明白了,那重量,不仅是鸽子翅膀承载的,更是养鸽人心里必须扛起的——对天赋的珍视,对弱者的判断,以及对必然损耗的清醒认知。
路,果然还长。而筛子,才刚刚开始晃动。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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