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点”蜷在隔离笼的角落里,像一团被雨水打湿又胡乱烘干的灰色棉絮。羽毛蓬松炸开,眼神涣散,对晓风撒在食槽里的清除饲料(小麦和大麦为主)看也不看,只是偶尔神经质地抽搐一下翅膀。
晓风蹲在笼前,心里有些发堵。仅仅五公里,不到半小时的飞行,就把一羽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幼鸽吓成了这副模样。海伯说得对,这确实是筛眼,筛掉的不只是体能,更是胆量和神经类型。
“别盯着它看,越看它越紧张。”海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滴瓶,“去倒点温水来,不要太热。”
晓风连忙照办。海伯用滴管吸了温水,混入极微量的葡萄糖粉和电解质粉,轻轻摇晃。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打开隔离笼的小门,手伸进去,没有直接抓“小雨点”,而是将滴管尖端凑到它喙边。
“小雨点”瑟缩了一下,但或许是渴极了,它试探着张开喙,海伯趁机挤出两滴。温水似乎让它稍微放松了一丝,喉咙动了动,咽了下去。海伯耐心地重复了几次,每次只给两三滴。
“惊吓过度的鸽子,容易脱水,但猛灌又会加重肠胃负担。这样少量多次,让它慢慢恢复。”海伯低声解释,“它现在看到食槽都怕,更别说自己吃。等它缓过来,有了食欲,才算过了第一关。”
喂完水,海伯将笼子移到鸽舍最内侧避光的角落。“安静和昏暗是最好的药。明天再看。”
相比之下,其他归巢鸽的状态则好得多。下午时分,“墨箭”已经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在栖架上昂首挺胸,不时梳理着油光水滑的羽毛,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鸽舍内外,仿佛那场五公里只是一次热身。另外几羽也都恢复了正常进食饮水,只是比起“墨箭”略显安静些。
海伯没有让它们闲着。傍晚家飞时,他特意将这几羽参加过早训的鸽子与未训放的鸽子分开,先让未训放的鸽子出舍飞了约二十分钟归巢后,才打开这几羽的巢箱门。
“墨箭”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直上云霄,与其他几羽很快形成编队,在院子上空盘旋,飞行高度和速度明显比平时家飞更有力、更有目的性。仿佛经过上午那一次“单飞测试”,它们对这片天空的掌控力,对“家”的坐标感,都有了微妙的提升。
“看到没有?”海伯站在院中,仰头望着,“训过和没训过的,飞起来气势都不一样。训放不只是练体力,更是练胆,练定向,练那种‘我知道要去哪、也知道怎么回来’的自信。这种自信,光靠关在棚里是养不出来的。”
晓风深有感触地点头。他想起“小雨点”惊恐的眼神和“墨箭”顾盼自雄的姿态,同样是翅膀,承载的意志却天差地别。
第二天一早,晓风就赶来看“小雨点”。令人欣慰的是,那小团灰色的“棉絮”似乎收紧了一些。它依旧缩在角落,但羽毛没那么炸了,食槽里的清除饲料少了浅浅一层,水也喝了一些。眼神虽然还有些呆,但至少不再涣散。
“缓过来一点了。”海伯检查后说,“今天继续静养,给点易消化的豌豆碎和糙米,量要少。可以把它挪到光线稍好但依然安静的地方。”
“它……还能训吗?”晓风忍不住问。
海伯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很难。这种天生胆小、神经脆弱的鸽子,强行再训,下一次可能就直接飞丢,或者吓出别的毛病。它更适合留在棚里做保姆鸽(孵蛋、哺育幼鸽),或者……淘汰。”
“淘汰”两个字,海伯说得很轻,但落在晓风心里却很重。他想起这羽鸽子也是海伯亲手从蛋里孵出,喂大,看着它长出第一根飞羽。仅仅因为一次五公里表现不佳,就可能面临这样的命运。
“觉得可惜?”海伯看了他一眼。
晓风点点头。
“养鸽子,尤其是想养出能比赛的鸽子,心不能太软。”海伯转身,望着鸽舍里那些生机勃勃的身影,“一棚鸽子,精力、饲料、管理成本都是有限的。把资源用在最有可能出成绩的鸽子身上,是责任,也是对其他优秀鸽子的公平。‘小雨点’飞不了路,但它孵蛋育雏可能是一把好手,这就是它的价值。找到每羽鸽子最适合的位置,才是对它们真正的负责,而不是盲目地让所有鸽子都去搏击长空。那反而是害了它们。”
这番话冷静得近乎残酷,却又充满了现实的智慧。晓风咀嚼着,似乎对“筛选”和“管理”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这不仅是对鸽子的筛选,也是对养鸽人眼光和决断力的考验。
下午,海伯决定进行第二次路训,十公里。地点选在镇子东北方向的一个小水库旁,那里地势略高,视野开阔。
这次,只放五羽。“墨箭”、“黑闪电”、“斑点”,以及另外两羽在首次五公里中表现稳定的年轻鸽。“小雨点”自然排除在外。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鸽子进笼后的骚动明显减轻了,虽然依旧紧张,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没头没脑地猛撞。运输途中也安静了许多。
到了水库旁,开笼过程顺利了不少。鸽子们出笼后,在地面稍作停留(几乎只是爪子一点),便陆续起飞。它们依然先低空盘旋,但这次盘旋的圈子更规整,时间也更短,大约两分钟后,便在“墨箭”的带领下,朝着家的方向振翅而去,迅速消失在蓝天之下。
从开笼到消失,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状态比第一次好。”海伯记录着,“熟悉流程了,胆气也足了些。”
回程的路上,晓风心情放松不少。他想起第一次训放时的担忧和“小雨点”的惨状,对比今天,感觉像是迈过了一道坎。
然而,考验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降临。
回到小院还不到半小时,“墨箭”和“黑闪电”已经先后归巢,状态上佳。另外两羽也在几分钟后安全返回。唯独那羽名叫“斑点”的雨点白条雄鸽,迟迟不见踪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十分钟了,天空依旧空荡。
海伯的表情凝重起来。他再次查看了记录本上“斑点”的血统和以往表现。“斑点”的父亲是一羽稳健的长距离鸽,母亲眼砂极好,它本身骨架和羽质都不错,首次五公里归巢虽不算最快,但也平稳。十公里,按说不该有问题。
晓风的心又提了起来。他想起“小雨点”,但“斑点”显然不是那种胆小的鸽子。
一个小时后,希望愈发渺茫。十公里对于状态正常的鸽子,归巢时间通常在二十分钟到四十分钟之间。超过一小时,往往意味着出了问题——迷途、遭遇天敌(鹰隼)、撞伤、或者……被网(捕鸟网)所困。
海伯走到院门口,朝着水库方向久久凝望,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斑点’……怕是回不来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并不特别激动,更像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次类似失去后的、沉重的平静。
“为什么?它上次不是飞得很好吗?”晓风难以接受。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海伯走回院子,开始收拾工具,“训放就像开盲盒,每一次开笼,都等于把鸽子交给了天空和运气。定向瞬间的失误、途中一只突然出现的鹞子、一阵乱流、甚至远处一面反光的玻璃,都可能让一羽优秀的鸽子再也回不来。这就是赛鸽最残酷的一面,也是天空的规则。”
他看向晓风,眼神深邃:“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说‘筛选’了吗?筛子摇动的,不仅是鸽子天生的能力,还有那谁也说不清的‘运气’。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前期管理做到极致,把鸽子状态调到最佳,然后,交给它们的翅膀和天命。”
晓风无言以对。他看着那个空着的、原本属于“斑点”的巢箱,心里空落落的。昨天还在眼前活生生的鸽子,今天就可能永远消失在未知的角落。这种失去的实感,比任何理论都更深刻地刺痛了他。
傍晚,“斑点”依旧没有回来。海伯清理了它的巢箱,将食槽水壶归位,仿佛那里从未有过一羽名叫“斑点”、羽色醒目的年轻雄鸽。
鸽舍里的生活依旧继续。鸽子们咕咕叫着,争抢着栖架,等待着下一次家飞或训放。只有晓风,还时不时望向那个空巢箱,以及东南方那片吞噬了“斑点”的天空。
夜色渐浓,青砖小院笼罩在寂静之中。海伯坐在堂屋的灯下,翻看着那本厚重的血统记录册,在“斑点”那一页轻轻做了一个标记。他的手指摩挲着册页边缘,良久不动。
晓风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老人独坐灯下的剪影,显得格外孤独,却也格外坚韧。
筛眼之下,有弱者的淘汰,也有意想不到的失去。
而养鸽人所能做的,是在这一次次失去中,依然选择相信翅膀,选择继续把精心培育的生命,一次次托付给那片美丽而残酷的苍穹。
这,或许才是这条道路上,最沉重也最真实的重量。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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