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关于赛线的稚嫩分析,得到了海伯一句“有点样子了”的评价。这简短的肯定,让少年心中那点刚刚萌芽的战略思考,如同被春雨滋润的幼苗,又悄悄拔高了一节。
而更让他心跳加速的是,海伯在翻看他的笔记后,用铅笔在其中一行字——“灰影,耐力型,血统深厚,可尝试300-500公里中长距离”——旁边,轻轻画了一个圈。
“纸上得来终觉浅。”海伯放下铅笔,看向鸽舍里正在晒太阳的“灰影”,“是骡子是马,终归得拉出去遛遛。‘灰影’的身体,养得差不多了。心气,我看也憋得够足。明天,让它上路。”
“明天?”晓风又惊又喜,“多少公里?”
“不急,先从三十公里开始。”海伯语气平稳,“它不是‘墨箭’那种愣头青,它是伤愈的老将。第一趟,不求快,不求远,只求‘顺’。让它重新找到那种离巢、定向、归巢的完整感觉,建立信心,比什么都重要。地点就选在东南边的老君坡,那片地形它以前训放时应该飞过,有印象,容易成功。”
稳妥,谨慎,完全符合“灰影”的身份和现状。晓风用力点头,心中既期待又有一丝莫名的紧张。这羽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鸽子,终于要重返蓝天了,而且是在他日益专业的目光注视之下。
第二天凌晨,晓风比约定时间更早抵达。他发现海伯已经将“灰影”单独移入了一个较小的、铺着柔软垫料的训放笼,笼内水食皆无——这是短途训放前的正常操作,避免嗉囊积食影响飞行。
“灰影”站在笼中,显得异常平静。它没有像年轻鸽那样好奇张望或焦躁踏步,只是稳稳地站着,偶尔转动头部,透过铁丝网看向外面依旧黑暗的院落,眼神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显得深邃而笃定。那种经历过伤痛、休养、漫长等待后沉淀下来的沉稳气质,与“墨箭”出征前那种绷紧的、一触即发的锐利感截然不同。
“看到没?这就是老将的气度。”海伯轻轻拍了拍笼子,“不急不躁,心里有数。这样的鸽子,上了路,反而让人更放心。”
依旧是那辆农用三轮车,载着一老一少和一羽特殊的“乘客”,驶向东南方的老君坡。路上,海伯难得地多说了几句:“‘灰影’这一趟,意义不同。它若飞得顺利,不仅意味着它身体真正康复,更意味着它那颗‘赛鸽的心’没有在伤病中死去。以后的路,才能继续往下走。若飞得不顺……”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晓风明白那未尽之意——若连三十公里都出问题,那“灰影”的竞翔生涯,或许就真的到此为止了。
老君坡是一处平缓的丘陵,视野开阔,坡下是成片的油菜田,此时已过了花期,结着沉甸甸的菜籽。抵达时,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
海伯将笼子放在坡顶一块平坦的巨石上,没有立刻动作。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感受风力和湿度,又像是在给“灰影”最后适应的时间。晨风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吹过,笼中的“灰影”微微动了动翅膀。
当时针指向预估的五点二十分,天色足以清晰辨物时,海伯对晓风点了点头。
晓风深吸一口气,按下马表的开始键。
几乎在同一时刻,海伯拉开了笼门。
“灰影”的动作,没有“墨箭”那种爆炸般的弹射。它先是迈出笼门,在巨石上稳稳站定,抬头,转动脖颈,极其冷静地环视了一圈四周的田野、远山和正在亮起的天空。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五秒钟。
然后,它才不紧不慢地蹬地,展翅。起飞的动作流畅而有力,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老练。它没有立刻爬升或疾飞,而是先绕着老君坡低空盘旋了一圈,速度平缓,仿佛在仔细核对记忆中的地标与眼前景象是否吻合。盘旋一圈后,它似乎确认无误,这才开始提升高度和速度,朝着西北方向——家的方向,振翅而去。它的飞行姿态舒展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从出笼到消失在视野,用时大约一分半钟。比“墨箭”首次训放时的慌乱盘旋要干脆利落得多,却又比“墨箭”现在那种近乎鲁莽的直线冲刺多了几分审慎和从容。
“好!”海伯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稳当!头脑清醒!这就对了!”
回程的路上,晓风的心依旧悬着。虽然只是三十公里,虽然“灰影”表现沉稳,但毕竟这是它伤愈后的首飞。时间在焦虑的计算中流逝。按照“灰影”平缓的起飞和飞行姿态估算,归巢时间应该比“墨箭”同等距离要慢一些。
回到镇口,时间尚早。晓风在老槐树下等待。大约在预估开笼时间后三十五分钟左右,东北方的天空出现了一个平稳飞行的身影。
是“灰影”!
它飞得不高不低,速度均匀,翅膀拍打的节奏稳定得如同钟摆。没有疾风骤雨般的冲刺,也没有丝毫迟滞或犹豫,就那么平稳地、坚定地划过天空,朝着青砖院的方向飞去,姿态从容得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例行的晨间家飞。
晓风按下马表:五点五十六分零七秒。从预估开笼算起,耗时约 三十六分钟。对于三十公里距离,这个分速大约在八百三十米每分钟左右,算不上快,但考虑到其沉稳的起飞和飞行风格,完全在合理且优秀的范围内。
更重要的是,它回来了!平稳、顺利、毫无波折地回来了!
晓风激动地跑回青砖院。海伯已经站在院子里,“灰影”正安静地站在它专属的栖架上,低头饮着海伯准备好的温水,神情淡然,仿佛刚才那三十六公里的飞行不过是散了个步。
海伯仔细检查了“灰影”的全身,尤其是曾经受伤的左翼根部。他轻轻按压、活动,又听了听它的呼吸和心跳。
“非常好!”海伯难得地提高了声调,眼中闪着光,“翅膀活动自如,无任何异常。肌肉微热,心跳略快但平稳,眼神清澈,状态放松。这趟三十公里,对它来说,游刃有余!它的身体完全跟上了,心气也回来了!”
他重重拍了拍晓风的肩膀:“小子,你的‘灰影’,真的回来了!”
晓风看着安然无恙、气度沉静的“灰影”,又想起雨夜中那个在排水沟里瑟瑟发抖的灰影,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这是一种跨越了漫长恢复期、终于见证生命重焕光彩的、混杂着欣慰、自豪与感动的复杂情绪。
“‘灰影’的首飞成功,意义重大。”海伯平静下来,但语气充满力量,“它证明了它的底子,证明了我们的养护是对的。接下来,可以逐步增加距离和难度了。五十公里,八十公里,一百公里……让它重新适应不同距离的节奏。它的目标,不是短途冲刺,而是中长距离的稳定发挥。我们要像打磨一块璞玉,慢慢把它内里的光芒磨出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些微响动。晓风回头,看到父亲林建国推着自行车,正站在半开的院门外,似乎有些迟疑。他大概是下班路过,或许是被院内的对话吸引,或许是……想看看儿子整天待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海伯也看到了,他对晓风使了个眼色,然后自顾自转身去照料其他鸽子,仿佛没看见门口的人。
晓风定了定神,走到门口:“爸。”
林建国“嗯”了一声,目光越过晓风,快速扫了一眼整洁的院落、整齐的鸽舍,还有栖架上那只气度不凡的深雨点鸽子。他的目光在“灰影”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路过。”父亲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推着车似乎想走,却又停下,指了指“灰影”,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这羽……就是上次受伤那只?”
“嗯,就是‘灰影’。今天刚放了三十公里,飞回来了,状态很好。”晓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林建国又“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蹬上自行车,沿着来路离开了。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没有夸奖,没有询问,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晓风知道,父亲专门停下,问了一句,看那一眼,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关注和……某种程度上的认可。他或许看不懂血统眼砂,但他能看到这羽鸽子健康、精神、气度不凡,也能看到儿子眼中的光彩和这个院落的井然有序。
那天晚饭时,父亲依旧沉默。但晓风注意到,当母亲问起“灰影”今天飞得怎么样时,父亲夹菜的手,似乎微微顿了一下,虽然没有抬头,但耳朵明显在听。
晓风简单说了说“灰影”平稳归巢的情况。母亲听了,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父亲则始终没插话,只是吃完饭后,放下碗筷时,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咕哝了一句:
“能飞回来……就好。”
声音很轻,几乎被碗筷声淹没。但晓风听到了。
他低下头,扒了一口饭,掩饰住嘴角忍不住泛起的、温暖的弧度。
“灰影”的老翅,已经展开了新的征程。
而父亲心中那堵厚重的墙,似乎也在这一天天、一件件具体而微的“本事”展示中,被凿开了一道透光的缝隙。
光虽微弱,但足以让人看到前路。
(第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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