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洗净的天空,蓝得格外通透。青砖院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恢复秩序。但晓风心里,却因为昨天海伯那番关于遗传和配对的讲授,掀起了新的波澜。那些写在泛黄纸页上的名字和交配符号,不再仅仅是冰冷的记录,而是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生命的起点,通往荣耀或沉寂的无形路径。
他比以往更早地来到小院。海伯正在给“灰影”进行晨间称重——这是监测伤愈鸽子恢复情况和控制赛鸽体重的常规手段。一个特制的小网兜,挂在老式小秤上,“灰影”安静地待在网兜里,眼神平和。
“四百七十二克。”海伯报出数字,记在本子上,“比上周增加了五克,肌肉在长,但没长虚膘,很好。”
称重完毕,海伯没有立刻放走“灰影”,而是示意晓风近前。“昨天讲的配对,纸上谈兵。今天,让你看看‘活’的配对。”
他带着晓风来到鸽舍内侧几个单独的育种笼前。这里关着几对已经配好、正在育雏或准备育雏的种鸽。海伯打开其中一个笼子,里面是一羽骨架粗壮、眼砂浓烈如火的绛色(红棕色)雄鸽,和一羽体型秀气、眼砂细密金黄的雨点雌鸽。
“这羽雄鸽叫‘火焰’,爆发力强,但性子急躁,不稳定。雌鸽叫‘金砂’,性格沉稳,定向极好,但缺乏冲刺速度。”海伯指着它们,“我把它们配在一起,就是希望后代能取‘火焰’的速度和‘金砂’的稳定。你看它们现在相处的状态。”
晓风看到,“火焰”在巢箱里显得有些焦躁,不时踱步,而“金砂”则安静地孵着蛋,偶尔抬头看一眼配偶,眼神平静。虽然性格迥异,但它们之间并无争斗,似乎形成了一种互补的默契。
“配对,不光是看眼睛和血统书,也要看‘合不合得来’。”海伯低声道,“有的鸽子,各方面看起来都登对,但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打架、不交配、甚至踩坏蛋。那再好的血统组合也白搭。所以,合笼后要密切观察,不行就得及时调整。”
他又指向另一个笼子,里面是一对几乎一模一样的深雨点鸽子,连眼砂都极其相似。“这是同窝兄妹,近亲回血。目的是为了巩固和强化它们父母身上那种极其优秀的归巢意志和骨架特点。近亲配风险大,容易出体质弱的个体,但一旦成功,提纯的效果非常好,是做基础种鸽的常用手段。”
晓风看得目不转睛。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理解“配对是黄金”这句话背后的复杂操作和风险权衡。这不仅是科学,更像是艺术,需要经验、眼光,甚至一丝运气。
“‘灰影’的配对,我考虑了很久。”海伯关上育种笼,走回主鸽舍,目光落在正在梳理羽毛的“灰影”身上,“它血统深厚,自身条件恢复得也不错。但它的比赛生涯被耽误了,没有经过太多实战检验。直接用它做主力种鸽,有风险。我打算,先让它重返赛场,飞一飞三百公里以上的距离,真正检验它的成色和极限。如果它能飞出来,证明自己不仅仅是血统好,实战能力也过硬,那它的育种价值会倍增。到时候,再考虑给它选择最合适的配偶,可能是棚里速度最快的,也可能是耐力最韧的,看我们需要加强哪个方面。”
实践检验,再论育种。这思路冷静而务实,晓风深以为然。他看着“灰影”,想象着它未来在漫漫长途上奋翅疾飞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期待。
下午,海伯拿出一叠更陈旧的资料,是一些手抄的比赛规程、赛线图,还有几本纸张发黄、封面印着“信鸽竞翔”字样的早期杂志。
“光会养、会训、会配还不够。要想鸽子飞得好,还得懂‘路’。”海伯摊开一张手绘的、略显粗糙的江南地区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记着好几条路线,旁边标注着距离、主要地形、以及一些简短的备注,如“春季多雨雾”、“过江段气流复杂”、“秋季侧风常见”等。
“这是我们协会往年常用的几条训放和比赛路线。”海伯的手指沿着一条红线移动,“比如这条,从我们镇到北边的江城,空距大约三百二十公里。路线前半段是平原,后半段要翻越两座不大的丘陵,中间还夹着一条宽阔的江面。春季放这条线,关键是鸽子过江前的体力储备和过江时的定向能力,江面开阔无参照物,容易飞偏。秋季放,则要警惕江面上空的侧风,对鸽子保持航向的能力要求高。”
他又指向另一条蓝线:“这条是往西的,四百五十公里左右,全程多山,海拔起伏大。这条路线考验鸽子的爬升能力、持续飞行耐力和在复杂地形中的导航能力。适合‘灰影’这种长距离血统的鸽子,但对‘墨箭’这种平原速度鸽来说,就比较吃亏。”
晓风听得入神,仿佛眼前的地图活了过来,变成了立体的山川河流、变幻的风云气流。他第一次意识到,赛鸽不仅仅是鸽子自己的事,养鸽人必须像将军熟悉战场一样,熟悉每一条赛线。
“看这些。”海伯又翻开那几本旧杂志,里面有些文章被红笔圈画过。文章标题诸如《论赛前饲料调整》、《眼砂与不同赛距的关系浅析》、《恶劣天气归巢鸽的共性研究》。“这些都是早年一些前辈的心得,有的有道理,有的不一定对,但都有参考价值。你拿回去,有空翻翻,结合我们实际遇到的情况,自己琢磨。养鸽子,不能光听一个人说,要博采众长,更要自己思考验证。”
晓风郑重地接过那叠珍贵的资料。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分,但内心却更加充实。海伯不仅授他以“鱼”(具体知识),更开始授他以“渔”(学习方法和独立思考的能力)。
傍晚回家,晓风带回的除了那些旧资料,还有海伯给他布置的“作业”——根据“墨箭”和“灰影”的不同特点,初步设想它们各自适合的赛线,并说明理由。
父亲林建国看到他又抱回一摞“没用”的旧纸,眉头习惯性地皱了皱,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在那泛黄的杂志封面上停留了一瞬。母亲则唠叨了一句:“又弄这么多纸片子,别把房间弄乱了。”
晓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摊开地图和杂志,沉浸在海伯为他打开的这片更广阔的“纸上之路”。他试图将自己这段时间学到的关于鸽子血统、眼砂、体型、状态的知识,与地图上的山川河流、杂志里的经验之谈结合起来。这种跨越具体技能、进行战略思考的尝试,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兴奋。
夜深了,小镇寂静。晓风台灯下的影子映在墙上,与那些地图的线条、杂志的字句融为一体。他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下稚嫩却认真的分析:
“墨箭,速攻型,平原优势,应主攻300公里内短距离赛,避开复杂山地和大水面。春季需防雨雾影响视线,秋季可利用顺风冲速度……”
“灰影,耐力型,血统深厚,可尝试300-500公里中长距离,尤其适合多山、多逆风侧风挑战路线。需重点加强前期体能储备和后期意志力激发……”
写着写着,他仿佛看到“墨箭”化作风驰电掣的箭矢,掠过平原;“灰影”变成沉稳坚韧的山鹰,穿梭于崇山峻岭之间。而他自己,就站在这些无形战线的起点,试图用笔和思考,为它们规划通往荣耀的航向。
这不再仅仅是喂养和观察。
这是真正的参与,是谋划,是与那些天空战士的命运更深层次的联结。
纸上的路,在他笔下延伸,也在他心中,悄然铺就了一条通往更专业、更广阔天地的桥梁。
(第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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