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影”站在青砖院的沙地上,迎着晨光,缓缓地、试探性地完全张开了双翅。
左翼曾经不自然的垂落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与右翼近乎对称的、流畅而有力的展开。十根主羽整齐如扇骨,羽片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蓝灰色光泽。它用力地上下扇动了几下,带起小小的气流,卷动了地上的细沙。动作略显生涩,却充满了久违的力量感。
海伯站在几步外,背着手,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晓风屏息站在一旁,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从他雨夜捡回这羽奄奄一息的雨点雄鸽,到如今它重新振翅,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是“灰影”骨肉愈合、重获新生的历程,也是晓风自己从迷茫少年踏入一个全新世界的开端。
“灰影”似乎对自己恢复的力量感到满意,它收拢翅膀,在原地踱了几步,然后,毫无预兆地,它蹬地、展翅、腾空!
起飞的动作不像“墨箭”那般充满爆炸性的冲劲,却异常稳健扎实。它没有飞很高,只是在院子上空低低地盘旋,一圈,两圈……翅膀拍打的节奏均匀而有力,带着一种经历过伤痛后的、沉静的韵律。颈部的紫绿色金属光泽在晨光中流转,那双曾经让晓风震撼的、拥有浓艳面砂和宽厚眼志的眼睛,此刻俯瞰着下方的院落和竹林,眼神深邃而平和。
“好!”海伯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骨架彻底长好了,肌肉也跟上了,飞行的姿态很正,没有留下坏习惯。底子终究是底子。”
“灰影”盘旋了几分钟,似乎是在重新熟悉这片天空,然后轻盈地落回它熟悉的栖架,稳稳站住,开始梳理羽毛,神态自若。
“它……可以开始训放了吗?”晓风迫不及待地问。
海伯沉吟了一下:“不急。它的身体是恢复了,但‘气’还没完全养足,飞行肌的耐力和爆发力需要时间重新积累。更重要的是,它离开天空太久,那种长途跋涉、定向归巢的‘心气’和紧迫感,需要慢慢唤醒。操之过急,容易受伤,也容易丢。”
他走到鸽舍前,看着气定神闲的“灰影”:“接下来半个月,让它每天自由家飞,时间逐步延长。饲料慢慢过渡到赛飞料,增加能量。观察它的飞行欲望和持久力。等到它在家飞时表现出明显的躁动和不满足,总想往外冲的时候,才是重新上路的最佳时机。”
晓风记下。他明白,对待“灰影”这样的伤愈老将,需要比对待“墨箭”那样的初生牛犊更多一份耐心和精细。它是一把需要重新开刃、仔细保养的宝刀。
“‘灰影’的血统,偏向长距离和耐力。”海伯继续道,目光悠远,“它的父亲‘闪电’,在七百公里级别的比赛中是常胜将军,尤其擅长闷热天气。母亲‘墨雨’更是以超强归巢意志著称。‘灰影’的眼睛,你也看到了,面砂浓积,眼志宽厚带金属闪,这是典型的长距离吃苦眼。它可能没有‘墨箭’那种短途爆炸的速度,但它的后劲、稳定性和恶劣天气下的生存能力,一旦恢复,会非常可怕。”
长距离耐力型……晓风想起“夜影”在百公里侧风中的沉稳表现,心中对“灰影”的未来更多了一份厚重的期待。如果“墨箭”是撕开短途防线的闪电矛尖,那么“灰影”或许就是支撑漫长征途的厚重盾牌,甚至是决定最终胜负的、后发制人的重器。
接下来的日子,鸽舍的节奏有了微妙的变化。一边是“墨箭”及其同伴们,按照海伯制定的“补短”计划,进行着逆风强化家飞和短距离多频次训放,旨在锻炼其体力分配和逆境适应力。另一边,是“灰影”不紧不慢地恢复性家飞,以及“夜影”等几羽成年鸽的常规保持性训练。
晓风如同一个勤奋的书记官,记录着每一羽鸽子的细微变化:“墨箭”在逆风飞行后眼神中多了一份之前没有的凝重和思索;“灰影”的家飞时间从十分钟稳步增加到半小时,且越发显得游刃有余,偶尔会尝试一些拔高和俯冲的动作,透露出被压抑的飞行欲望。
海伯的教学也越发深入。他开始让晓风参与分析训放数据,比较不同天气、不同距离下同一羽鸽子的分速变化,尝试找出其最佳发挥区间和薄弱环节。他甚至拿出一些老旧的比赛资料,向晓风讲解不同赛线(比赛路线)的特点、赛季不同阶段(春赛、秋赛)的备战重点。
“赛鸽不是蛮干。要知天时,懂地理,明鸽性。什么时候该冲,什么时候该稳,什么时候该休息,比盲目地拼命训放更重要。”海伯指着地图上几条用红笔标记的赛线,“比如我们江南地区春季多雨,赛线往往潮湿,鸽子容易患呼吸道疾病,前期调理和饲料防潮就关键。秋季天高气爽,但风向多变,训放时对风向的把握就至关重要。”
这些系统性的知识,像一块块拼图,逐渐在晓风脑海中构建起一个远比喂食清扫复杂得多、也迷人得多的赛鸽世界。他意识到,自己学习的已不仅仅是“养鸽子”,而是“赛鸽运动”的一整套方法论。
家庭方面,平静的湖面下暗流依旧,但方向已变。父亲林建国虽然依旧话少,但晓风发现,自己留在桌上那些画着鸽舍结构、饲料配比的计算草稿,有时会被父亲拿起来,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上片刻,虽然最终总是摇摇头放下,但那份沉默的关注本身,已是一种态度的昭示。
母亲王秀英则在一次晚饭时,装作不经意地说起:“隔壁张婶说,她娘家侄子,在省城那边,好像也弄什么信鸽比赛,听说……还挺热闹,有人靠这个得了彩头。”她没有看晓风,只是絮叨着,“不过啊,那都是外头的事,咱们平头百姓,还是踏实稳当好。”
晓风听出了母亲话语里那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变相的认可。他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给母亲夹了一筷子菜。
这天下雨,无法户外训放。海伯让晓风留下,帮忙整理鸽舍里的血统记录册,顺便给他讲解一些基础的遗传学知识。
“配对是黄金。”海伯翻开一页,上面是“灰影”的谱系图,“你看,‘灰影’的父母,在眼砂、羽色、体型上都有很强的互补性。‘闪电’眼砂亮而颗粒粗,性急善冲;‘墨雨’眼砂厚而色深,性稳耐翔。它们结合,才产生了‘灰影’这种兼具一定速度和极强耐力的后代。育种,不是随便拉郎配,是要有目的地组合优点,中和缺点,稳定优良性状。”
他指着“墨箭”的谱系:“‘墨箭’的母亲也是‘墨雨’,但父亲是一羽外血快速鸽。所以它继承了‘墨雨’的优良骨架和归巢意志,又融合了外血的爆发力,这才有了它的速度。但它缺乏长距离的深厚底蕴,所以在百公里侧风下就暴露了问题。未来如果要改良它,或许可以考虑用一羽像‘灰影’这样血统深厚、沉稳的长距离鸽来配,看看能不能把速度和耐力更好地结合。”
晓风听得入神。他仿佛看到,在那些看似简单的羽色和眼睛背后,隐藏着一条条错综复杂又充满规律的遗传密码之河。而海伯,就是那个在河边徜徉多年,试图摸索出最佳航道的摆渡人。
雨声潺潺,鸽舍里弥漫着干草和谷物的暖香。一老一少,对着泛黄册页上那些用钢笔工整书写的鸽名和交配符号,沉浸在一个由翅膀、眼睛和血脉构成的世界里。
“灰影”站在不远处的栖架上,安静地望着他们,偶尔转动一下脑袋。它的羽色在阴雨天显得格外深沉,眼神平和,仿佛早已洞悉自己血脉中流淌的使命,只是在静静等待,等待翅膀完全恢复力量,等待重返那片需要耐力与意志去征服的、更遥远的天空。
而晓风知道,当“灰影”真正重返赛场的那一天,也将是他自己,跟随着这些翅膀的轨迹,向着这个深邃世界的更深处,迈出更坚实一步的时刻。
雨,还在下。但青砖院里,关于天空、速度和传承的课程,从未停歇。
(第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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