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意已经浸透了夹袄。百公里训放,在海伯口中,是幼鸽走向赛鸽的“成丁礼”,是区分“能飞”和“能赛”的一道无形门槛。距离本身并非绝对障碍,但百公里外的天空,意味着更复杂的气流、完全陌生的空域、更持久的体能消耗,以及归巢意志前所未有的考验。
地点选在一百零五公里外邻县的一座水库大坝上。这次,海伯只选了四羽鸽子:“墨箭”,两羽状态稳定的年轻鸽,以及一羽特意加入的、羽色深灰近乎黑色的三岁雌鸽“夜影”。“夜影”是海伯棚里的中距离悍将,以沉稳坚韧著称,眼志宽厚漆黑,曾在三百公里逆风赛中表现出色。
“让‘夜影’去,一是压阵,二是看看‘墨箭’在长距离和陌生环境里,是继续猛冲,还是能学会配合和稳定。”海伯解释着策略,“百公里,不是光靠快就能赢。稳得住,回得来,才是第一要义。”
晓风默默记下。他感觉到,训放的目的正在从单纯的“测速”和“筛选”,微妙地转向“战术演练”和“性格摸底”。海伯不仅在看鸽子能飞多快,更在看它们在不同情境下的“心性”。
凌晨三点半出发。农用三轮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颠簸了更久。抵达水库大坝时,天光未亮,只有远处县城稀疏的灯火和脚下水库幽暗反光的水面。风比预想的大一些,从开阔的水面吹来,带着湿冷的潮气。
海伯仔细测了风向和风速,眉头微蹙。“侧风偏顶风,不算太顺。能见度尚可,但水汽重。”他对晓风说,“这种天气,对定向和体力都是考验。归巢时间可能会比预计长,分速会降。关键是看它们怎么应对。”
笼中的鸽子似乎也感受到了环境的严峻和风声的不同,显得比前两次安静,但不是放松,而是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墨箭”站在笼中,目光穿透铁丝网,望着外面黑沉沉的水面和泛白的天际线,胸脯规律地起伏,眼神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五点十分,东方天际终于撕开一道口子,泄出微光。海伯认为可以开笼了。他示意晓风开始计时。
笼门拉开。
“墨箭”依然率先冲出!但它没有像前两次那样立刻疾飞,而是冲出笼口后,在大坝上空约十几米处悬停般振翅,快速调整着方向,似乎在对抗侧风,也在努力辨认被水面反射和远处山峦扰乱的方位感。其他鸽子也陆续飞出,在“墨箭”周围形成一个有些松散的阵型。
它们开始盘旋,但这次盘旋不再低空、快速,而是缓缓升高,圈子也更大,仿佛在谨慎地绘制一份陌生的地图。风声和水汽似乎干扰了它们,盘旋持续了将近三分钟——对于已经身经数战的它们来说,这是相当长的定向时间。
终于,在领头盘旋了几圈后,“墨箭”似乎确定了方向,发出一声短促的啸音(更像是高速振翅与气流摩擦的声音),率先朝着西南方——家的方向——开始爬升加速。其他鸽子,包括“夜影”,迅速跟上,阵型在侧风中努力保持着。
它们消失在天际的速度,明显不如前两次迅捷。
海伯看着它们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侧风,水汽,陌生大水面环境……今天这百公里,有点意思。回吧。”
回程路上,晓风的心一直悬着。他不断计算着时间,想象着鸽子们在侧风中奋力前行的景象。一百多公里,侧风,这比顺风下的八十公里要艰难得多。他甚至有些担心“墨箭”——习惯了顺风高速的它,能否适应这种逆境?
抵达镇口,时间刚过六点。按照顺风估算,归巢时间应该在七点以后。晓风在老槐树下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裹紧衣服,开始漫长而焦虑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镇子完全苏醒,人来人往。晓风的目光几乎焊在了东北方的天空。六点半,七点,七点十分……天空除了飞过的麻雀和远处的航迹云,没有任何鸽子的踪影。
七点十五分……晓风开始感到手脚冰凉。难道……出问题了?迷途?体力不支?遇到天敌?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七点十八分,一个深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天际!
不是“墨箭”标志性的、低空迅疾的冲锋姿态。这个身影飞得较高,速度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滞重感。是“夜影”!那羽沉稳的深灰色雌鸽,凭借其丰富的经验和坚韧的意志,在恶劣条件下,第一个出现在了归途的终点线前!
晓风按下马表,心中五味杂陈。“夜影”的表现值得尊敬,但“墨箭”呢?
“夜影”飞越镇口,朝着青砖院方向落去。
又过了令人煎熬的两分钟,七点二十分,第二个身影出现。是另一羽年轻鸽,飞得有些歪斜,显然耗尽了力气。
七点二十二分,“墨箭”的身影终于出现!
它飞得不如往日那般神采飞扬,高度略低,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翅膀拍打的频率似乎带着一种强撑的坚持。但它依旧保持着向前、向家的方向,没有偏离。当它飞过镇口上空时,晓风甚至能看到它胸脯剧烈的起伏和喙微微张开喘气的姿态。
晓风按下马表:七点二十二分四十一秒。
最后一羽年轻鸽,在七点二十五分才姗姗来迟,几乎是飘着落向镇子方向。
晓风怀着沉重的心情跑回青砖院。海伯已经检查了先归的“夜影”和另一羽年轻鸽。
“夜影,好样的!”海伯难得地大声夸赞,轻抚着“夜影”的背羽,“侧风顶风,稳如磐石,定向准,体力分配合理,这才是长距离赛鸽的范本!”他查看了记录,“估算分速大概九百五到一千。在这种天气下,非常出色!”
另一羽年轻鸽则状态较差,极度疲惫,需要精心调理。
当“墨箭”终于降落,几乎是踉跄着钻入鸽舍时,海伯立刻将它捧出。晓风紧张地看着。
“墨箭”浑身发热,心跳快而有力,但眼神依旧明亮,只是多了一份未曾有过的、类似脱力的虚浮。它大口喘着气,任由海伯检查。
“肌肉疲劳度很高,但骨架没事,眼神没散。”海伯仔细检查后,下了判断,“它前半程可能还是按照顺风的节奏猛冲,消耗太大,后半程遇到侧风顶风,体力分配出了问题。能坚持回来,归巢意志没丢,是好事。但也暴露了问题——缺乏逆境经验,不会‘省着飞’。”
他将“墨箭”小心地放回巢箱,给了它加了双倍电解质的温水。“让它好好休息,接下来几天只做清除饲料,恢复体能。这次教训,比它顺风飞十个冠军都值钱。”
晓风看着疲惫不堪却眼神不屈的“墨箭”,又看看气定神闲、正在从容饮水的“夜影”,心中豁然开朗。百公里,这道门槛,果然筛出了不同的成色。
“夜影”展现了老将的沉稳与智慧,逆境方显英雄本色。
“墨箭”则遭遇了第一次真正的挫折,暴露了年轻气盛、不善应变的短板,但它的意志和基础体质经受住了考验。
没有失败,只有反馈。海伯的态度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他不仅没有因为“墨箭”不是第一个归来而失望,反而因为发现了问题而更加重视。
“接下来,针对性训练。”海伯对晓风说,“‘墨箭’需要加强逆风、侧风环境下的家飞训练,模拟消耗。也要开始进行间歇性训放,锻炼它合理分配体力的能力。至于‘夜影’……”他看向那羽深灰色的雌鸽,“它是宝。血统里带着吃苦耐劳的基因,眼志宽厚不是白长的。下次更长距离或者恶劣天气,它就是定心丸。”
晓风认真地记下。他意识到,真正的养鸽和竞翔,远不是追求单一的速度。它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速度型的“矛”,也需要耐力型的“盾”,需要激情冲锋的猛将,也需要稳守江山的帅才。而养鸽人,就是调配这一切的统帅。
傍晚,晓风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家。饭桌上,他显得有些沉默。
父亲林建国看了他几眼,破天荒地主动问了一句:“今天……放得远?”
“嗯,一百多公里。侧风,不好飞。”晓风闷声道。
“都……回来了?”父亲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
“都回来了。最快的……不是‘墨箭’,是另一羽老鸽子。”晓风如实说。
父亲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没说什么,只是“哦”了一声。
晓风本以为父亲会借机说些什么,比如“看吧,还是不稳当”之类。但父亲没有。他只是继续吃饭,过了一会儿,才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老马识途……也正常。”
这话让晓风一怔。他抬头看向父亲,父亲却已吃完饭,起身离开了饭桌。
晓风回味着父亲那句话。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是一句平淡的、甚至带有一丝朴素的道理认可。或许,在父亲看来,无论是“墨箭”的速度,还是“夜影”的沉稳,都是某种“本事”的体现。而他,正在慢慢接受,儿子所接触的这个看似“不务正业”的世界里,确实存在着层次分明的、需要智慧和汗水去驾驭的“本事”。
百公里的门槛,跨过去了,有成功,有挫折。
而理解的门槛,似乎也在这一次次的“本事”展示中,被潜移默化地推开了一丝缝隙。
夜晚,晓风在笔记本上记录今天的一切。他在“墨箭”的名字后面,没有写“失败”,而是写下了:“初遇逆境,意志合格,需补短板。”在“夜影”后面,则庄重地写下了:“定海神针”。
然后,他在页脚,仿照海伯的风格,写下一行给自己的话:
“路还长。快慢皆学问,顺逆俱文章。”
合上笔记本,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有鸽子们刚刚挑战过的、一百多公里外的风雨,也有它们赖以归巢的、微弱的星辰与不屈的本能。
而他脚下的路,似乎也随着这次百公里的洗礼,少了几分懵懂的兴奋,多了几分沉静的决心。
(第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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