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箭”高速归巢的震撼,如同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涟漪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无声地扩散着。
青砖院里,一切似乎照旧。海伯依旧沉稳地料理着鸽舍,检查“灰影”的康复进展,规划着下一步的训练——五十公里之后,按计划是八十公里,然后是关键的百公里门槛。但他对“墨箭”的关注显然更多了,饲料里优质豌豆和野豌豆的比例悄悄提高,傍晚家飞后,还会单独给“墨箭”加喂几粒富含油脂的白花子。
“好钢要用在刃上。”海伯对晓风解释,“它证明了它有这个潜力,我们就得给它最好的支持,把状态推到巅峰,然后迎接真正的挑战——比赛。”
晓风学得更用心了。他不仅记录,更开始尝试理解海伯每一个调整背后的逻辑:为什么现在增加蛋白质?是为了促进肌肉超量恢复,应对更远距离。为什么单独给“墨箭”油脂补充?是因为高速飞行消耗巨大,需要储备能量,同时保持羽质油润防水。他甚至开始在海伯的指导下,尝试独立判断几羽年轻鸽的状态,预测它们在下一阶段训放中的可能表现。
“观察要细,判断要准,下手要稳。”海伯的话成了他的信条。那个曾经捧着受伤“灰影”不知所措的少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着一个专业养鸽人的方向蜕变。他的手指抚摸鸽子胸肌时,能更清晰地感知到肌肉的弹性和温度;他的目光扫过眼砂,开始能分辨出哪些是稳定的遗传特征,哪些是临时状态下的细微变化。
而家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而确定的变化。
父亲林建国没有再提让晓风去五金厂报到的事。那天的“最后通牒”仿佛被遗忘在了某个角落。他依旧早出晚归,沉默寡言,但那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怒意消散了。晚饭时,他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偶尔,他的目光会短暂地落在晓风身上,不再是审视和不满,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探究和些许困惑的打量。
晓风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几次想开口,问问父亲那天是否看到了,看到了又怎么想,但话到嘴边,又被一种莫名的胆怯和珍惜眼下平静的念头压了回去。他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缓和。
打破沉默的,是母亲王秀英。
一天晚饭后,父亲在院子里抽烟,母亲收拾着碗筷,晓风准备回房。母亲忽然叫住他,擦了擦手,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仔细包着的东西。
“小风,这个……你拿着。”
晓风疑惑地接过,打开手帕,里面是卷得整整齐齐的二百块钱。钱很旧,但平平整整。
“妈,这是……”
“你爸让我给你的。”母亲压低声音,看了一眼院子里父亲沉默的背影,“他说……你这阵子天天往山上跑,帮人家干活,也不能白干。这钱,让你自己买点……买点鸽子用的东西,或者,给海伯买点茶叶点心什么的。别空着手,不像话。”
晓风愣住了,捏着那卷尚带母亲体温的纸币,指尖有些发颤。父亲给的?让他买鸽子用的东西?这几乎是一种……默许。不,比默许更进了一步,是一种笨拙的、属于林建国方式的认可和支持。
“我爸他……”
“你爸那人,嘴硬心软。”母亲叹了口气,眼神却柔和了许多,“那天他回来,吃饭时就念叨了一句,‘那玩意儿……飞得是有点邪乎’。后来好几天,都没怎么睡踏实似的。这钱,是他昨天下班特意去取的,新的还不要,非要旧票子,说不打眼。”母亲拍了拍晓风的手,“拿着吧。你爸……他也许不懂你喜欢的这个,但他看到你认真了,也看到……那鸽子确实有本事。他心里,有杆秤。”
晓风鼻子一酸,重重地点头,把钱小心地揣进口袋。那卷纸币贴着大腿,沉甸甸的,不是重量,是温度。
回到房间,他对着那二百块钱坐了许久。最终,他没有拿这钱去买鸽具或礼物。第二天,他去了镇上唯一的农业银行储蓄所,开了个存折,把二百块钱存了进去。在户名栏,他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林晓风”,在存款用途备注里,他想了想,写了两个字:“羽翼”。
这是起点。是他用自己的坚持和“墨箭”的翅膀,从父亲那里赢得的、微小却坚实的起点。他要留着它,作为见证,也作为激励。
这个周末,海伯决定进行八十公里训放。地点选在更北边的一个县城郊外。这次,“墨箭”毫无悬念地再次入选,另外几羽稳定发挥的年轻鸽以及两羽经过休整、状态回升的成年鸽也将一同前往。训放的规模和距离,都上了一个台阶。
出发前夜,晓风在青砖院帮忙做最后的准备。海伯将鸽子逐一过手,最后检查。“‘墨箭’状态依旧火热,胸肌像鼓起来的小皮球,龙骨硬得硌手,眼砂亮得灼人。”他难得地用了这样略带激赏的语气,“八十公里,顺风的话,分速可能还会提升。它正在建立自己的飞行节奏和信心,这是最宝贵的。”
他又检查了那两羽成年鸽:“这两羽是老将了,经历过五百公里比赛。让它们跟着,一是带带年轻鸽,二是给‘墨箭’一点压力,别让它太骄。”
晓风认真记下。他感觉到,训放正在从单纯的“测试”和“筛选”,向着更具策略性的“练兵”和“梯队建设”演进。
第二天凌晨,同样的流程,但目的地更远。晓风依旧在镇口下车观测。天气依旧晴好,风向有利。
开笼时间预估在五点十五分。
这一次的等待更加漫长。八十公里,理论上归巢时间在一个小时左右。晓风站在老槐树下,不断计算着,眺望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镇口渐渐热闹起来,赶集的人流车马开始出现。晓风的心悬得越来越高。
约莫在 六点二十三分,东北天际,一个熟悉的身影再次破空而来!
依然是“墨箭”!它飞得似乎比五十公里时更稳,速度依旧极快,但身姿更加舒展,有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它几乎是沿着一条笔直的、看不见的空中走廊,掠过镇口上空,瞬间远去。
晓风按下马表:六点二十三分十八秒。从预估开笼算起,耗时约 六十八分钟。折算下来,平均分速依然保持在一千一百七十米以上,考虑到距离增加,这个速度堪称恐怖!
更让晓风振奋的是,在“墨箭”飞过后大约三分钟,那两羽成年老将也相继飞抵,姿态沉稳。又过了几分钟,另外几羽年轻鸽也陆续归来,虽然时间稍长,但都平安。
全部归巢!八十公里,无一损兵折将!
当晓风带着记录奔回青砖院时,海伯脸上露出了连日来最舒展的笑容。他仔细查看了每羽归巢鸽的状态,尤其对“墨箭”赞不绝口。
“节奏感出来了!知道怎么分配体力了!八十公里飞下来,胸肌还是温热的,心跳平稳,眼神清亮不见疲态!好!太好了!”海伯用力拍了拍晓风的肩膀,“小子,你见证了一羽真正的好鸽子,正在破茧而出!”
晓风也激动不已。他看着栖架上气定神闲、仿佛只是进行了一次晨间散步的“墨箭”,心中充满了自豪和一种奇异的参与感。这羽鸽子的成长,有他的目光追随,有他的记录相伴,甚至有他父亲那二百块钱背后沉默的支持。
当晚回家,饭桌上依旧安静。但在晓风放下碗筷准备离开时,父亲林建国忽然咳了一声,眼睛看着桌上的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漫不经心地问:
“今天……又放了?”
晓风心头一跳,站住脚步:“嗯,放了。八十公里。”
“都……回来了?”父亲依旧没看他,夹了一筷子青菜。
“都回来了。‘墨箭’……就是最快的那羽,第一个回来的,飞得很好。”晓风小心翼翼地回答。
父亲“唔”了一声,扒拉了两口饭,没再说话。
但晓风知道,这声“唔”,和之前任何一次沉默都不同。那里面,没有反对,没有不耐烦,甚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确认般的安心。
他回到房间,掏出那个新办的存折,看着上面“羽翼”两个字,在台灯下露出了这些天来,最释然、也最坚定的笑容。
父亲的铁砧,依旧在那里,沉重而真实。
但属于他的那根龙骨,在经历了速度的证明和沉默的默许之后,正以一种更加清晰、更加不可动摇的姿态,在他年轻的生命里生长成形。
天空的赛道还在延伸,而人生的路,似乎也在翅膀划过的轨迹旁,悄然拓宽了一寸。
(第十五章完)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