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影”的顺利复出,像是为青砖院注入了一股沉稳而绵长的底气。鸽舍的节奏变得更加丰富,仿佛一首交响乐,有了激昂的快板,也有了深沉的慢板。
快板是“墨箭”和它的年轻伙伴们。经过一段时间的“补短”训练,它们身上那种初生牛犊的莽撞似乎被磨去了一些棱角。逆风家飞时,它们不再一味地硬顶,开始学会利用气流,寻找相对省力的飞行角度。海伯增加了短距离多频次训放的密度,二十公里、三十公里,有时甚至一天两次,旨在锻炼它们快速定向、迅速恢复的能力。
“墨箭”依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一次三十公里训放归来,晓风记录下它的归巢时间,计算分速竟然达到了一千二百米——在无显著顺风的情况下,这是一个相当出色的数字。更重要的是,它归巢后的状态更加从容,胸脯起伏的节奏很快平复,眼神锐利而稳定,显示出对体力更精确的掌控。
“有点样子了。”海伯检查后评价道,“知道收着点力气了,不是一股脑儿泄光。这种控制力,是成熟的表现。不过,它的上限恐怕还是在顺风和平原短途上。”
慢板则是“灰影”的渐进式恢复训练。继三十公里成功后,海伯谨慎地推进到五十公里。选择的路线相对平缓,天气晴好。“灰影”的表现一如既往的沉稳,起飞审慎,飞行平稳,归巢时间不算快,但分速稳定在九百米左右,归巢后状态轻松,仿佛未尽全力。接着是八十公里,这次遇到轻微的侧风。“灰影”的飞行时间明显拉长,但它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始终保持着稳定的航向和节奏,最终平安归巢,只是略显疲惫。
“它的耐力底子确实厚。”海伯分析着数据,“八十公里侧风,对‘墨箭’来说可能是个麻烦,但‘灰影’扛下来了,虽然慢,但稳。这就是血统和经验的优势。它的肌肉类型和能量代谢方式,可能天生就更适合持久战。”
晓风将海伯的分析和自己的观察仔细记录。他开始能模糊地感觉到两种不同类型鸽子体内的“发动机”差异:一种像是高转速的赛车引擎,爆发力强,但油耗高,需要精细调校和合适路况;另一种则像是经过磨合的越野车发动机,扭矩充沛,皮实耐造,擅长应对复杂路况和长距离跋涉。
海伯开始有意识地将两种训练节奏交织起来。有时让“墨箭”群和“灰影”先后进行不同距离的训放,观察它们归巢后的状态差异;有时则在傍晚家飞时,让所有鸽子混合编队,看它们在群体飞行中如何互动、领飞或跟随。
“棚里不能只有一种鸽子,也不能各练各的。”海伯对晓风说,“要让他们互相影响,互相学习。年轻的从老的那里学沉稳和经验,老的从年轻的那里感染一点冲劲和活力。一个好的鸽群,应该像一家人,有分工,有默契。”
晓风观察着。他发现,“墨箭”在混合家飞时,偶尔会尝试一些急速拔高和俯冲的动作,吸引其他年轻鸽跟随,显示出一种天生的领导欲和表现欲。而“灰影”则通常飞在鸽群中后部,不争不抢,但始终保持着稳定的位置和节奏,仿佛定海神针。当鸽群因“墨箭”的突然动作而略显散乱时,往往是“灰影”那平稳的飞行轨迹,将队伍悄然拉回正轨。
这种无声的默契与影响,让晓风对“鸽性”和“群性”有了更深的理解。养鸽,果然不只是养个体,更是经营一个充满动态平衡的小社会。
这天,海伯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让“灰影”尝试一次一百二十公里训放,路线选择一条略有挑战性的、需要翻越一片低矮丘陵的赛线。同时,让“墨箭”进行一次八十公里的顺风冲刺训放,路线则是平坦的沿江道路。
“让它们各展所长,也看看各自的极限在哪里。”海伯铺开地图,指着两条不同的路线,“‘灰影’需要证明它在稍有难度的中距离上依然可靠;‘墨箭’则需要一个漂亮的成绩,巩固它的速度和信心。”
双线并进,如同交响乐中两个声部的竞奏。
凌晨,两辆借来的自行车分别载着不同的鸽笼,驶向不同的方向。海伯亲自带“灰影”前往丘陵路线,而晓风则在海伯的授意和一位熟识鸽友的陪同下,带着“墨箭”前往沿江路线。这是晓风第一次独立负责一次较远距离的训放(虽然有人陪同),他感到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但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沿江路平坦开阔,江风徐徐,正是顺风。开笼过程顺利,“墨箭”如离弦之箭,几乎没有盘旋,径直朝着家的方向疾飞而去,迅速消失在晨雾未散的江面上空。晓风记录下时间,心脏为那惊人的起速而怦怦直跳。
回程的自行车骑得飞快。晓风抵达镇口老槐树下时,距离“墨箭”开笼还不到一小时。他焦急地等待着,计算着时间。八十公里顺风,按照“墨箭”目前的状态,归巢时间可能非常快。
果然,在开笼后约 五十二分钟,那道熟悉的深灰色闪电便撕裂东北方的天空,以近乎狂暴的速度直扑而来!它飞得太快,以至于掠过镇口时,晓风几乎只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和听到一声短促尖利的破空声!
他按下马表:六点零七分十五秒(按预估开笼时间五点十五分算)。折算分速高达 约一千五百四十米每分钟!这是“墨箭”迄今为止飞出的最高分速!
晓风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记录下这惊人的数据,然后拼命蹬车返回青砖院。
当他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时,“墨箭”已经安然站在栖架上,胸脯起伏略剧,但眼神灼亮,带着一种完成极致挑战后的、近乎傲慢的满足感。海伯已经先一步回来(丘陵路线较近),正在检查它。
“好!痛快!”海伯看到晓风记录的时间,也忍不住赞叹,“一千五百四!顺风加成下,它的速度天赋彻底爆发了!这就是它的领域!”
而“灰影”那边,归巢时间要晚得多。直到上午九点多,那个沉稳的身影才出现在天际。它飞得依旧平稳,但羽毛略显凌乱,显然翻越丘陵消耗了它不少体力。它没有直接俯冲归巢,而是在院子上空缓缓盘旋了一圈,才稳稳降落。
晓风看表:从预估开笼时间算起,耗时约 三小时四十分钟。折算分速只有 约五百八十米每分钟。这个速度,与“墨箭”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然而,海伯检查“灰影”后,脸上却没有失望,反而带着深思。
“一百二十公里,带丘陵,这个天气,飞这个时间,正常。”海伯轻轻抚摸着“灰影”的背羽,后者温顺地站着,眼神平静,“你看它,虽然慢,虽然累,但龙骨依旧硬挺,肌肉是运动后的正常疲劳,不是虚脱。眼神里有疲惫,但没有散乱,归巢意志非常坚定。它完成了任务,用它的方式。这种路线,这种速度,正是它这种长距离血统鸽子的典型表现。它证明了,在需要耐力和意志的赛道上,它靠得住。”
当天晚饭时,晓风向父亲简单提起了今天两羽鸽子的训放。他尽量用平实的语言描述了“墨箭”惊人的速度和“灰影”坚韧的归来。
父亲林建国安静地听着,扒拉着碗里的饭。当听到“墨箭”不到一小时飞了八十公里时,他夹菜的手停了一下,抬眼看了一下晓风,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惊异。当听到“灰影”花了近四个小时飞完一百二十公里丘陵路时,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最后,他放下碗筷,像是总结,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快的……是本事。慢的……能回来,也是本事。”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饭桌。
晓风咀嚼着父亲这句话。没有褒贬,只是一种基于结果的、朴素的承认。快的,展现了令人惊叹的天赋和爆发力;慢的,体现了可靠、坚韧和完成任务的能力。在父亲那务实的世界观里,这或许就是他能理解的、关于“价值”的全部定义。
夜晚,晓风在笔记本上,并排写下了两行数据:
“墨箭:八十公里(顺风),52’15”,分速约1540m/min。状态:巅峰爆发,速度之王。”
“灰影:一百二十公里(丘陵),约220’,分速约580m/min。状态:坚韧完成,耐力之锚。”
他看着这两行对比强烈的记录,心中没有厚此薄彼的偏爱,只有一种逐渐清晰的认知:在这个由翅膀和天空构成的舞台上,快与慢,猛与稳,都是不可或缺的乐章。而他要学习的,就是读懂每一片羽毛下独特的音符,然后,在海伯这位指挥大师的引领下,努力让这首属于翅膀的交响,奏出最和谐、也最有力的旋律。
双翼的奏鸣,在青砖院上空,在少年心中,回响不绝。
(第二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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