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天还黑着。晓风几乎一夜未眠,早早便来到了青砖院。海伯已经在忙碌,鸽舍里亮着灯,却没有惊动大多数还在栖架上安睡的鸽子。只有“墨箭”和其他三羽被选中参加今天五十公里训放的年轻鸽,被安静地移入训放笼。笼内垫了干燥的细沙,放了少许清水——长途训放前,适量饮水能保持喉咙湿润,但不可多饮,以免加重负担。
“墨箭”站在笼中,不再有最初的惊慌。它安静地站着,胸脯微微起伏,深雨点的羽毛在灯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眼睛明亮如寒星,盯着笼外的人影,眼神里是一种蓄势待发的沉静。经过几次成功的训放,它已有了些“老兵”的气质。
海伯检查了每一羽鸽子,尤其仔细地摸了摸“墨箭”的胸肌和龙骨。“状态正好,肌肉饱满有弹性,不肥不瘦,龙骨上覆盖着一层薄而坚韧的肌肉,像最好的刀鞘。”他低声评价,像是在确认一件即将出鞘的武器。
准备妥当,海伯将一个老旧但擦得锃亮的马表(秒表)递给晓风,又递给他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和一张写满数字的纸条。“地点在这里,双桥镇东边的河滩地,开阔,无遮挡。我测算过,从那里到我们镇口大槐树下的直线空距,大约是四十八点七公里,按五十公里算。”他指着纸条上的数字,“现在是四点二十分。我们抵达、开笼需要时间。今天天气预报是晴,东北风二级到三级,顺风。按‘墨箭’现在的状态和顺风加成,它的分速(每分钟飞行距离)很可能在一千三百米到一千四百五十米之间。我们取个中,按一千三百五十米算。”
晓风的心算飞快:五万米除以一千三百五十米……大约是三十七分钟。
“这只是理论飞行时间。”海伯强调,“还要加上开笼后定向的时间,以及途中的微小调整。我们把所有时间都算上,从预计开笼时间五点整开始计时,到它飞抵镇口上空,时间窗口应该在……”他用铅笔在纸条上写下一个区间:“五点三十七分到五点四十二分之间。最有可能出现在五点三十九分前后。记住这个时间窗口。”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数字都像是经过无数次验证后镌刻下来的定律。晓风用力点头,将纸条上的时间死死记在心里。五点三十九分,镇口大槐树。
“你爸会在附近?”海伯问。
“他说……如果从镇上过,能瞥见一眼。”晓风不太确定。
“那就够了。”海伯提起笼子,“我们走。你到了镇口就下车,找个视野好的地方等着,盯紧东北方向天空。不管看到什么,用马表记下时间,精确到秒。我放完鸽子,直接回这里等它们归巢。”
没有多余的废话,两人上了一辆海伯早就联系好的、破旧但发动机声音平稳的农用三轮车。司机是海伯认识的熟人,沉默寡言。笼子被小心地固定在车斗里,盖上深色帆布。三轮车突突地驶出小镇,碾过尚未完全苏醒的公路,向着东北方的双桥镇驶去。
晓风坐在车斗边,紧紧抱着装有马表、地图和记录本的小包。晨风凛冽,吹得他脸颊发麻,但他毫无所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海伯刚才那番精密如钟表般的计算里。五万米,三十七分钟,顺风,一千三百五十米的分速……这些数字在他脑海里盘旋,与即将发生的、血肉之躯与时间和空间的较量紧密相连。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赛鸽竞速,竟是这样一门融合了生物学、气象学、地理学和精密计算的科学。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沿途的田野、村庄轮廓逐渐清晰。五点差十分,他们抵达了预定的河滩地。这里果然开阔,一条大河在不远处静静流淌,河滩上满是卵石和细沙,视野毫无遮挡,远处地平线清晰可见。
海伯将笼子提下车,放在平坦处。他没有立刻开笼,而是再次观察天色和风旗(他带来的一小块红布条)。风确实是从东北方来的,不大,但持续。天空湛蓝如洗,能见度极好。完美的放飞天气。
海伯对了一下手表,又让晓风核对马表。时间指向五点整。
“准备。”海伯低声说,轻轻揭开帆布。笼中的鸽子似乎感知到了目的地的到达和开阔的环境,有些骚动,但很快平静下来,挤在门边,急切地望着外面陌生的河滩和天空。
海伯没有耽搁。在晓风马表按下“开始”键的几乎同时,他果断地拉开了笼门!
“墨箭”第一个射出!如一道深灰色的闪电窜出笼口,没有丝毫犹豫,双翅奋力一振,便腾空而起。其他三羽也紧随其后。它们没有在低空盘旋——五十公里的距离,对现在的它们而言,定向似乎已成本能。仅仅在空中绕了不到半圈,确认了一下太阳方位和气流,“墨箭”便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振翅音,引领着小队,朝着西南方向——家的方向,疾飞而去,迅速变成蓝天下的几个黑点,然后融入天际的淡蓝之中。
从开笼到消失,整个过程,不到四十秒。
海伯看了一眼晓风马表上持续跳动的数字,点点头。“定向很快。我们回去。”
回程的三轮车开得飞快。晓风紧紧攥着马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表盘上跳跃的秒数。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心脏随着秒数的增加而越跳越快。他不断在心中计算着位置:它们应该飞到哪里了?顺风是否如预计般有力?“墨箭”是否保持着领先?
二十五分钟……三十分钟……晓风开始频频抬头,透过车斗的缝隙,紧张地扫视着东北方的天空,虽然他知道现在还太早。
三十五分钟。三轮车接近镇口。晓风喊停了车,抱着小包跳下来,跑到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下。这里地势稍高,视野开阔,是镇上许多人赶集、等车的聚集地。时间尚早,只有零星几个早起卖菜的老人。
他看了一眼马表:五点三十五分。距离理论最早归巢时间还有两分钟。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死死锁住东北方向那片逐渐被朝阳染上金边的天空。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鸡鸣犬吠。
五点三十七分。时间窗口开启。天空依旧空荡,只有几片薄云。
五点三十八分。晓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屏住了。难道计算有误?还是出了意外?
就在秒针即将跳过三十八分,指向三十九分的刹那——
东北方的天际,一个黑点毫无征兆地破空而出!
不是慢慢变大,而是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迅速从一个小点拉长、变大,仿佛一枚被无形弓弦射出的箭矢,撕裂晨光,笔直地朝着小镇方向射来!在它身后极远处,似乎还有另外两个更模糊的小点,但已被远远抛开。
是“墨箭”!只有它有这样的速度和气势!
晓风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猛地按下马表的 “分段计时” 按钮!
“墨箭”的身影在视野中急剧清晰。它飞得很低,几乎是擦着远处田野的树梢高度,双翅频率极快,在晨光中划出两道模糊的残影,身体绷成一条流线型的直线,破风声隐隐传来。没有盘旋,没有犹豫,它如同一颗归巢的子弹,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镇子中心——青砖院的方向——疾掠而过!
从进入晓风视野,到飞过镇口大槐树上空,再消失在镇内建筑的轮廓之后,整个过程,仅仅用了不到 十秒钟!
晓风死死盯着马表上定格的数字:五点三十八分五十一秒。
从理论开笼时间五点整算起,到“墨箭”飞越镇口观测点,仅仅过去了 三十八分五十一秒!比理论最快时间还要快!
它飞过去了!带着那样的速度,那样的决绝!晓风激动得浑身发抖,但他没忘记自己的任务。他立刻在马表上按下 “继续”,同时撒腿就往青砖院的方向狂奔!他要记录“墨箭”真正的归巢时间!
而就在“墨箭”如闪电般掠过镇口上空的那一刻——
镇口通往五金厂的那条岔路上,林建国正推着自行车,准备去上工。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被那阵不同寻常的、迅疾低沉的破空声吸引。
他看到了。
一道深灰色的影子,快得几乎不真实,像被风吹歪了视觉的错觉,又像传说中贴地飞行的箭。它从东北方来,以一种他从未在任何鸟类身上见过的、近乎蛮横的速度,笔直地切过小镇边缘的天空,瞬间没入鳞次栉比的屋顶之后,消失不见。
林建国愣在了原地,扶着自行车,望着那片重归平静的天空,眉头紧锁。刚才……那是什么?老鹰?不像。速度太快了。是鸽子?鸽子能飞这么快?快得……让他这个不懂行的人,都感到了一丝心惊肉跳的快?
他想起儿子昨天那句“比车还快”的荒唐话,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那枚“灰色箭矢”轻轻擦过,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法忽略的划痕。
他站了几秒,摇摇头,似乎在甩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然后蹬上自行车,朝着厂子的方向骑去。但一路上,那道灰色闪电般的影子,却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
与此同时,晓风一路狂奔,冲回青砖院时,已是气喘吁吁。他冲进院子,正好看到海伯站在鸽舍前,手里也拿着一个马表。
鸽舍里,“墨箭”已经安然站在自己的栖架上,胸脯微微起伏,正低头饮着海伯为它准备好的、加了蜂蜜和电解质的温水。它的羽毛依旧整齐,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完成艰巨任务后的沉静满足。
海伯看向冲进来的晓风:“镇口时间?”
晓风举起马表,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而颤抖:“五点三十八分五十一秒! 飞过去的时候,快得……像子弹!”
海伯看了一眼自己马表上记录的“墨箭”降落时间:五点三十九分零七秒。从镇口到青砖院的最后一段距离,大约花费了 十六秒。
他迅速在记录本上计算着,写下了一行字:
【“墨箭”,五十公里(双桥镇河滩),空距约48.7KM,开笼时间(估)05:00:00,飞越镇口观测点时间 05:38:51,归巢降落时间 05:39:07。扣除开笼定向及镇口至鸽舍末端距离,估算实际飞行时间约37分30秒。 实测平均分速 约1300米/分钟。状态:优。归巢意志:极强。速度表现:卓越。】
写完,他放下笔,看向晓风,眼中终于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和一丝兴奋的光芒。
“一千三,”海伯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顺风加成下,第一次五十公里,飞出这个分速。小子,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一羽好鸽子,在状态巅峰、天气配合时,能做到的事情。”
晓风用力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千三百米每分钟!平均每秒飞越二十多米!真正的风驰电掣!父亲看到了吗?他看到了吗?他是否也感受到了这速度背后,那种令人血脉偾张的力量?
“另外三羽呢?”晓风缓过气,忙问。
“都在五分钟内陆续归巢了,状态都不错,但分速大概只有一千一到一千一百五。”海伯指了指鸽舍,“‘墨箭’把它们甩开了至少两三公里。这就是差距,天赋和状态的差距。”
差距。速度。分秒之争。
晓风看着栖架上气定神闲的“墨箭”,又想起镇口那道转瞬即逝的灰色闪电。所有的计算、等待、期盼,最终都凝结在了马表那跳动的数字和视网膜上残留的残影之中。
这不仅仅是一羽鸽子的胜利。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赛鸽运动那令人着迷的核心——速度,以及为了争夺那分分秒秒,所付出的一切智慧、心血与期待。
而这道“灰色闪电”,是否也划破了父亲心中那堵名为“偏见”的厚墙,投下了一线微光?
晓风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胸腔里那根名为“热爱”与“证明”的龙骨,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坚硬、笔直起来。
天空的竞赛,已然鸣枪。而人生的选择,似乎也在这分秒流逝间,悄然指向了更明晰的方向。
(第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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