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的气氛像绷紧的弓弦。
父亲林建国不再提去厂里的事,但那张沉默紧绷的脸,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他刻意早出晚归,避开和晓风照面,但晚饭时筷子碰到碗边的声响都比平时重三分。母亲王秀英唉声叹气,在父子之间小心翼翼地传递着饭菜和欲言又止的眼神,饭菜的味道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焦灼。
晓风照旧去青砖院,脚步却失去了往日的轻快。海伯何等敏锐,几乎在他踏进院门的瞬间就察觉到了异样。但老人什么也没问,只是如常安排他做事:清理水线、调配一批预防毛滴虫的保健砂、观察几羽进入发情期的种鸽状态。
直到下午,阳光西斜,给鸽舍投下长长的影子。海伯让晓风把“灰影”抱到院子里进行翅膀康复训练。“灰影”恢复得很好,已能短距离低飞,左翼活动幅度越来越大。
看着“灰影”在沙地上努力拍打翅膀,尝试着短暂离地又落下,海伯忽然开口,声音平缓得像在谈论天气:
“家里有说法了?”
晓风正蹲着鼓励“灰影”,闻言身体微微一僵,点了点头。他没细说,但眉宇间的郁结和挣扎显而易见。
海伯也蹲了下来,捡起一根小树枝,在细沙地上无意识地划着。“你爸,是不是让你去学手艺,进工厂?”
“……嗯。下礼拜。”
“觉得那路不对?”
晓风沉默了片刻,看着“灰影”倔强地又一次振翅。“也不是不对……就是,不一样。我爸觉得那是正路,稳妥。他觉得我在这……是瞎胡闹。”
“瞎胡闹?”海伯轻轻哼了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感慨,“他见过真正瞎胡闹的养鸽人是什么样吗?把鸽子当赌具,用药催,胡配乱配,只求一夜暴富。那不是养鸽,那是糟蹋东西,是找死。”他停下划动的小树枝,“你在这学的,是另一回事。是看骨头,看羽毛,看眼睛里的神,是伺候吃喝拉撒,是懂它们的脾气,是把一群扁毛畜生调理成能听懂风雨、认得千里归途的战士。这算瞎胡闹?”
晓风鼻子有些发酸。这些话,说到了他心里最委屈的地方。
“可我爸说……这不能当饭吃。说这是……旧社会的玩意。”
“旧社会?”海伯抬起头,目光投向院墙外绵延的青山,“鸽子跟着人,少说几千年了。传信、送药、在战争里救命……到了太平年月,人把它翅膀里的力气和认路的本事拿出来比一比,怎么就成了旧社会的玩意?”他顿了顿,看向晓风,“不能当饭吃?这话,也对,也不对。”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土。“光指着养鸽子发财,难。比赛有输赢,鸽子会生病、会丢,投入大,见效慢,十个人里未必有一个能靠这个活得滋润。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但是,能把鸽子养明白的人,走到哪里都饿不死。因为他学会了观察,学会了耐心,学会了负责,学会了在漫长琐碎里坚持,学会了接受失败和失去,更学会了从生命最细微的变化里看到规律和希望。这些本事,放在工厂里,放在任何行当里,都是金子。”
晓风怔怔地听着。海伯没有激昂的鼓励,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种他从未想过的视角。养鸽,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种形式的修炼和积累。
“你爸让你走的路,是铁砧。”海伯用脚抹平了沙地上的划痕,“实实在在,一锤子下去一个印,打出来的是养家糊口的本事。稳当。”
“我带你走的这条路,是龙骨。”他指了指正在尝试飞向低矮栖架的“灰影”,“藏在血肉里,撑着整个身子,要直,要韧,要能扛得住大风大浪。它不显眼,但没了它,再漂亮的羽毛也飞不起来。”
铁砧与龙骨。两个截然不同的意象,重重地撞在晓风心上。
“我没资格叫你一定选哪条。”海伯的声音低沉下去,“你爹有他的道理,生活是实的。但如果你心里真装着这片天空,装着这些翅膀……”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灰影”终于成功跳上栖架,发出了一声略带得意的轻鸣。
“那就得让你爹看看,这龙骨,不是软的。至少,你得先把自己这块料,打出个样子来。”
“打出个样子?”晓风茫然。
“五十公里训放,就在后天。”海伯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明冷静,“‘墨箭’的状态已经到了火候。如果天气好,顺风,它会飞出一个让你爹都没话说的速度。你不是说,鸽子能值钱,比赛有奖金吗?空口无凭。”
他走近一步,看着晓风的眼睛:“后天,你把你爸叫来。不用到山上来,就到镇口,算好时间,让他亲眼看看,一羽好鸽子,从五十公里外飞回来,是什么样子。让他看看,你这些日子‘瞎胡闹’,到底闹出了点什么名堂。”
晓风的心脏猛地一跳。让父亲来看?看五十公里归巢?这能改变什么吗?父亲会来看吗?看了又会怎么想?无数疑问和担忧涌上心头。
“怕了?”海伯问。
“……有点。”
“怕就对了。”海伯转身走向鸽舍,留下最后一句话,“鸽子上路之前也会怕。但好鸽子,怕归怕,该振翅的时候,绝不犹豫。你自己掂量。”
晓风站在原地,看着海伯微微佝偻却异常稳重的背影消失在鸽舍门内。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鸽舍、竹林的影子交错在一起,仿佛一个坚不可摧的小世界。
“灰影”在栖架上梳理着羽毛,眼神平静。远处,“墨箭”在巢箱口昂首挺立,眺望着即将被暮色浸染的天空,那身深雨点的羽毛在最后的光线下,流转着暗沉却充满力量的光泽。
铁砧。龙骨。
回家的路上,这两个词在晓风脑海里反复回响。父亲的失望和期望是沉重的铁砧,要把他锻打成一块规整的、有用的铁。而海伯指引的,是锻造一块能翱翔的“材料”内部那根无形的龙骨。
他必须做出选择。或者,像海伯说的,先试着证明,这块材料里,有能成为龙骨的潜质。
晚饭时,父亲依旧沉默。晓风扒拉着碗里的饭,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母亲的眼光在他和父亲之间逡巡,充满了不安。
终于,在父亲放下碗筷,准备起身的时候,晓风吸了口气,抬起头,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爸,后天……后天上午,你能不能抽点时间,到镇口……看看?”
林建国动作一顿,拧眉看他:“看什么?看你养的那些鸽子?”
“嗯。”晓风手心出汗,但强迫自己看着父亲的眼睛,“海伯……就是那位老人家,后天要放一趟五十公里训放。是从没去过的地方放回来。他说……他说好鸽子飞回来,比车还快。我想……我想请您去看看。”
堂屋里一片寂静。母亲紧张地看着丈夫。
林建国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想发火,又像是觉得荒谬。他盯着儿子看了半晌,那眼神里有恼怒,有不耐烦,但深处,似乎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动摇和疲惫。
“比车还快?哼,瞎吹。”他最终哼了一声,站起身,“我没那闲工夫。后天厂里赶工。”
拒绝了。晓风的心沉了下去。
但父亲走到门口,穿上那双沾满油污的旧工鞋时,背对着他,又含糊地丢下一句:“……要是真那么神,从镇上过的时候,总能瞥见一眼。”
说完,他拉开门,高大的身影融入门外渐浓的夜色里。
门关上了。晓风还怔怔地坐着。
母亲轻轻推了他一下,小声说:“你爸……这算是……答应去看了?他那人,嘴硬……”
晓风慢慢回过神。父亲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完全封死。那句“从镇上过的时候,总能瞥见一眼”,更像是一种别扭的、给自己留有余地的默许。
他握紧了筷子。
后天。
五十公里。
“墨箭”。
还有父亲那模糊的一瞥。
所有的线,仿佛都拧在了一起,指向后天那个未知的清晨。
他必须让“墨箭”飞出来。飞出让人无法忽视的速度,飞出能让那双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只相信实实在在铁砧的眼睛,也为之短暂一亮的……天空的证明。
夜色彻底笼罩小镇。晓风房间的灯下,他再次翻开记录本,仔细核对海伯估算的放飞时间、地点、风向预测、归巢时间计算……每一个数字,都关乎后天的成败。
这一次,不是为了兴趣,而是为了证明。
证明给父亲看,也证明给自己看。
那根名为“选择”的龙骨,正在他年轻的胸膛里,悄然生长,等待着第一次承受真正风雨的考验。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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