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公里训放异常顺利。清晨出发,鸽子们几乎像出征的老兵,从容不迫。开笼后不到一分钟完成定向,编队疾飞而去。归巢时间仅用了三十多分钟,“墨箭”依旧一马当先,领先优势更加明显。它归巢后甚至没有表现出太多疲惫,目光灼灼,仿佛还能再飞一倍的距离。
海伯很满意,在记录本上给“墨箭”的评价后面又添了一个加号。晓风也跟着兴奋,他已经能熟练地帮忙记录时间、检查归巢状态、调配恢复饲料。他感觉自己正慢慢融入这个充满翅膀拍击声和谷物清香的节奏里。
然而,这份沉浸在鸽舍小世界里的专注,终究要被外面的现实叩响。
这天下午,晓风从青砖院回来得比平时晚了些。海伯留他帮忙给几羽种鸽配对,讲解眼砂搭配和体型互补的原则,他听得入了迷。推开家门时,夕阳已经将巷子染成一片暖橘,家里飘出炒菜的油烟味。
父亲林建国已经下班回来了,正坐在堂屋的旧藤椅上,就着窗外的光看一张皱巴巴的图纸,手指上还沾着没洗净的黑色油污。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晓风身上——沾着草屑的裤脚,袖口隐约可见的细小羽毛,还有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鸽舍消毒水和谷物粉尘的特有气味。
父亲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又去那个养鸽子的老头那儿了?”林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不住的烦躁。他将图纸随手扔在旁边的凳子上,发出“啪”的一声。
晓风“嗯”了一声,低头换鞋,想快点溜回自己房间。
“站住。”父亲叫住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常年劳作的身躯有些佝偻,但依然带着一家之主的压迫感。“天天往那儿跑,像什么样子?高考完了,不琢磨正事,就知道弄那些扁毛畜生!”
“海伯在教我东西……”晓风试图解释。
“教你东西?”林建国打断他,声音提高了些,“教你什么?怎么养鸽子?那能当饭吃?能给你发工资?你看看镇上的年轻人,考不上大学的,哪个不是赶紧去学门手艺,去厂里上班,或者跟着工程队出去干活?你呢?天天泡在鸽子粪里!”
母亲王秀英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带着担忧:“建国,少说两句,孩子刚回来……”
“少说两句?再不说他就真魔怔了!”林建国挥挥手,目光紧紧盯着晓风,“我跟你妈商量了,下礼拜,你就跟我去厂里,先从学徒工干起。钳工、车工,随便你学一样,踏踏实实挣份工资,才是正经出路!”
去五金厂……晓风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父亲每天回家时满身的金属粉尘味、被机油染黑的指甲、以及车间里永不停歇的刺耳噪音。那是一个与青砖院的宁静、与鸽子翅膀划破空气的流畅感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抗拒。
“爸,我……我想再跟海伯学学。”晓风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些,“我觉得那不是玩,那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海伯说……”
“海伯海伯!你就知道那个怪老头!”林建国彻底火了,“他学问深?学问深他怎么一个人躲在山上养鸽子?他怎么没养出个金山银山来?我告诉你,那都是不务正业!是解放前公子哥儿玩剩下的把戏!现在什么时代了?讲的是务实,是赚钱,是成家立业!”
“孩子喜欢,就让他试试嘛……”母亲小声劝道,但底气不足。
“喜欢?喜欢能当房子住还是能当衣服穿?”林建国转向妻子,“你就是太惯着他!高中三年,好吃好喝供着,结果呢?就差三分!现在还不赶紧找条实在路走,将来怎么办?喝西北风去?”
这话刺中了晓风内心最敏感的角落,也点燃了他这些日子压抑的委屈和不甘。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爸,我没说不务正业。养鸽子也能成事业!海伯那些鸽子,一羽好的能值很多钱!比赛赢了还有奖金!”他冲口而出,把从阿斌那里听来的一知半解和想象中的场景都倒了出来。
可他这话,更像是在父亲怒火上浇油。
“值钱?奖金?”林建国气得笑了,那是一种充满失望和嘲讽的笑,“你以为钱那么好赚?那是赌博!是投机!我告诉你,镇上以前不是没人搞过,倾家荡产的都有!老老实实靠双手干活吃饭,才是咱们这种人家的根本!你想都别想!”
他指着晓风的鼻子,斩钉截铁:“下礼拜一,跟我去厂里报到。这事没商量!”
说完,他重重地坐回藤椅,拿起那张图纸,不再看晓风一眼。但那紧抿的嘴角和剧烈起伏的胸口,显示着他的怒气未消。
堂屋里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厨房传来锅里汤汁翻滚的“咕嘟”声。
母亲走过来,轻轻拉了拉晓风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无奈和恳求:“小风,先吃饭吧。你爸也是为你好,怕你走弯路……”
晓风甩开母亲的手,一言不发,冲回了自己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他靠在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耳朵里嗡嗡作响。父亲那些话语,像冰冷的石头砸在他刚刚因为“墨箭”和三十公里成功而温热起来的心上。不务正业、玩物丧志、没出息……这些标签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走到书桌前,台灯下,那本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海伯给的图纸和《鸽性篇》安静地摊开着。那些线条、数字、充满智慧的话语,曾经给他带来无比的充实和希望。此刻,在父亲现实的怒吼对比下,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仿佛真的是一个少年不切实际的迷梦。
窗外,夜色完全降临。小镇灯火零星。他看不到青砖院的方向,但能想象那里此刻的宁静。海伯或许正在灯下研读血统谱,鸽子们在栖架上安眠。那个世界井然有序,充满逻辑和生命的韵律,与堂屋里弥漫的焦虑、现实的挤压格格不入。
一条是父亲铺好的、看得见尽头的、坚实却沉闷的路。
一条是海伯指引的、充满未知与挑战、让他心跳加速却迷雾重重的路。
他该往哪走?
第一次,晓风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鸽子归巢的路清晰可辨,而他自己人生的“归途”,却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阴影之中。那阴影,来自家庭的期望,来自现实的重量,来自对未知的恐惧,也来自内心深处那份不肯熄灭的、对翅膀和天空的渴望。
这一夜,他房间的灯,亮了很久。
而在青砖院里,海伯站在屋檐下,望着小镇零星灯火的方向,手里摩挲着一枚老旧的冠军奖牌,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山风拂过他花白的头发,他轻轻叹了口气。
“小子,真正的考验,从来不只是天空的风雨。”
他的低语,消散在带着竹叶清香的夜风里。
(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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