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清冷而明亮。青砖院里,“墨箭”站在栖架高处,胸脯饱满,羽毛紧贴,眼神如电。经过两次训放(五公里、十公里)且均率先归巢,它身上那股初生牛犊的锐气,已沉淀为一种沉静的自信。海伯称之为“上路了”。
“今天二十公里,风向顺。”海伯将“墨箭”和其他四羽状态稳定的年轻鸽放入训放笼。这次,笼中几乎没有任何骚动,鸽子们只是安静地站着,偶尔调整一下站姿,目光透过铁丝网,冷静地观察着外面移动的景物。
晓风提着记录本和小包跟在后面。地点选在镇子西北方向一座视野极佳的山丘上,那里有一条废弃的机耕路,开阔平坦。
抵达,开笼。鸽子们出笼的动作流畅了许多,几乎像经过排练。“墨箭”蹬地、展翅、升空,一气呵成。其他鸽子紧随其后。它们没有过多盘旋,仅仅在低空绕了两个不大的圈子,确认了一下太阳方位和远处熟悉的山峦轮廓,前后不过一分钟左右,便迅速编队,朝着小镇方向疾飞而去,很快变成天边一串迅捷的黑点,消失的速度比前两次快得多。
从开笼到消失,不到三分钟。
“状态出来了。”海伯在本子上记录,嘴角有一丝极淡的笑意,“定向快了,不慌了,知道要干什么。这就是多次训放的效果。”
回程的路上,晓风算着时间。二十公里,对于已经开始熟悉流程、不再恐惧的年轻赛鸽来说,归巢时间应该很快。
果然,回到小院不过一刻钟,天际就出现了黑点。不是一两个,而是整齐的一小队!
“墨箭”一鸟当先,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它几乎是笔直地俯冲下来,没有丝毫犹豫或盘旋,精准地降落在入口踏板上,轻盈地一闪而入。紧随其后的几羽也相继干净利落地归巢,前后相差不过分毫。
晓风赶紧看表——从预估的开笼时间算起,到最后一羽归巢,仅仅过去了约 十八分钟。
海伯走进鸽舍检查。归来的鸽子们胸脯起伏,但呼吸平稳,眼神明亮,羽毛整齐,只有长途疾飞后的微热和正常喘息,全无第一次归巢时的狼狈或惊慌。
“好!”海伯难得地吐出一个明确的赞许字眼,尤其拍了拍“墨箭”的背,“肌肉发热均匀,心跳有力不紊乱,眼神清亮不散。二十公里,这个状态,算入门了。”
他给归巢鸽的饮水中加入了稍多一点的电解质和蜂蜜,饲料也换成了能量更高的配方(增加了玉米和豌豆比例)。“该补的时候要舍得补,让它们超量恢复,才能应对下一次更艰巨的挑战。”
看着“墨箭”雄赳赳地喝水进食,晓风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成就感。这是他亲眼看着从幼鸽成长、经历筛选、一步步展现出天赋的鸽子。那种从无序到有序、从慌乱到自信的变化,充满了一种生命淬炼的美感。
午后的阳光很好。海伯让晓风把“灰影”从调理笼里抱出来,放在院子里一个铺了细沙的矮台上。“灰影”的翅膀恢复得不错,骨裂已经愈合,韧带还需时间,但已能轻微活动。它站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享受着久违的自由和温暖,偶尔尝试着小心翼翼地拍打几下右翼。
“‘灰影’的血统底子,比‘墨箭’还要厚一点。”海伯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看着它,“等它完全恢复,开始训放,你会看到什么叫‘老血统’的沉稳。它可能没有‘墨箭’这种初生猛虎的冲劲,但耐力、韧性和恶劣天气下的稳定,会是另一种境界。”
晓风看着阳光下“灰影”安静的身影,它眼中那片浓艳的“沙海”在光线里显得深邃莫测。他想象着它健康时翱翔天际的样子,对海伯口中的“另一种境界”充满了期待。
“不过,”海伯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隔离笼方向,“一棚鸽子,天壤之别。你看看那边。”
隔离笼里,“小雨点”的状态比前几天好了些,能自己吃喝了,羽毛也顺了些。但当晓风试图靠近时,它依然会惊恐地缩到角落,浑身颤抖。它与“墨箭”几乎同时出生,吃同样的饲料,在同样的鸽舍长大。仅仅因为一次五公里训放,命运轨迹便截然不同。一个即将成为冲击蓝天的利箭,另一个,或许终生都将生活在狭小笼中,最大的价值是繁衍后代。
“这就是血统、天赋、个体神经类型的差异。”海伯的声音平静无波,“我们能通过科学饲养和训练,把一羽好鸽子的潜力激发到八九成,甚至超常发挥。但很难把一羽天赋平庸或胆气不足的鸽子,硬生生推到顶尖行列。认清这种差异,接受这种差异,因材施教,因材使用,是养鸽人必须过的一关。否则,就是浪费资源,也折磨鸽子。”
他站起身,走到鸽舍前,目光扫过每一羽鸽子:“‘墨箭’可以往短中距离快速鸽方向培养,冲击公棚赛。‘灰影’恢复后,是长距离和恶劣天气的王牌。那几羽稳定的,可以做中坚力量。‘小雨点’……等它完全恢复,开春后给它配个性格温顺的雄鸽,做个好母亲吧。”
规划清晰,冷静理智。没有多余的情感泛滥,只有对每一羽生命特质最大程度的尊重和利用。晓风默默听着,感觉自己心中某种过于理想化和软弱的想法,正在被海伯这种务实而深邃的“鸽道”一点点重塑。
“明天,”海伯说,“休息一天。后天,三十公里。再往后,五十公里。”他看向晓风,“五十公里是个坎。对现在的它们来说,距离不再是问题。但五十公里外的空域环境、气流、潜在的干扰更多。归巢时间,会很有意思。”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眼里闪过一抹晓风之前未见过的、属于竞速者的光芒:“如果一切顺利,天气晴好,顺风,五十公里,它们归巢的速度,可能会比你骑自行车,甚至比镇上的小巴车还要快。”
比车还快?晓风睁大了眼睛。他知道鸽子快,但快到这种程度?
“信鸽在平原地带,顺风情况下,分速(每分钟飞行距离)达到一千二百米到一千五百米是可能的。五十公里,不过五万米。你算算看。”海伯说完,便转身去检查鸽舍的通风窗了。
晓风在心里飞快地计算:五万米除以一千二百米……约四十二分钟;除以一千五百米……约三十三分钟。而镇上跑邻镇的小巴车,走公路绕行,加上停靠,五十公里怎么也要一个小时以上。
如果鸽子定向精准,直线归巢,再加上顺风……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那将是一种怎样的速度?一种怎样的、挣脱地面束缚、以血肉之躯挑战机械速度的澎湃景象?
他开始无比期待后天的三十公里,以及更远的五十公里。
天空的画卷,正随着翅膀的一次次扇动,向着更辽阔、更刺激的维度展开。而天壤之别的,不仅是鸽子的命运,也将是少年心中,那片被不断刷新的、关于速度与苍穹的想象边界。
(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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