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的天空,果然像海伯和父亲说的那样,一天比一天高远、明净。经过“七零八落”的纷繁与“九长齐”的蓄力,“山岩”和“流星”终于披上了一身崭新而强韧的羽衣。阳光照在“流星”深雨点的羽毛上,流转着紫蓝色的金属光泽;而“山岩”的灰羽则显得格外厚实紧密,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它们在家飞中重新展现出活力,翅膀拍击有力,盘旋攀升的身姿带着新羽初成的轻盈与自信。
晓风知道,是时候了。那张五公里训放地图,被他从抽屉里取出,摊在桌上,反复摩挲。海伯说过,第一次独立训放,不求快,不求险,只求“顺”。他决定先放相对简单、地势开阔的东线——老砖窑。
接下来的几天,他像即将出征的将军,仔细检视着他的“士兵”。每天早晚,他更加细致地观察“山岩”和“流星”的状态:眼睛是否明亮有神(换羽后眼砂往往更加鲜艳);羽毛是否紧贴光滑(新羽防水性);肌肉是否饱满有弹性(手摸胸肌,感受其饱满度和温度);粪便是否成型正常。他甚至学着海伯的样子,在傍晚轻轻捉起它们,感受龙骨是否笔直坚硬,耻骨是否闭合紧凑。
“状态不错。”海伯在电话里听了晓风的汇报后,给出了肯定,“新羽长齐了,肌肉也养回来了,眼神里有渴望飞的劲儿。可以准备上路了。”
出发前三天,饲料开始做最后调整。按照海伯指导,逐渐减少豆类比例,增加玉米等能量谷物,同时保持油料种子(麻籽、油菜籽)的适量供给,为新羽最后上油,也为即将到来的飞行储备能量。饮水里,偶尔加入微量的电解质和蜂蜜,调理肠道,补充微量元素。
最重要的,是选择天气。晓风每天关注着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又学着海伯的样子,早晚观察云层、风向和湿度。他需要一个晴朗、能见度好、风力不大且最好是顺风或侧顺风的日子。终于,他锁定了两天后的清晨。天气预报是“晴,东北风二到三级”。老砖窑在镇子东边偏北,东北风算是侧顺风,有利于鸽子飞行和归巢。
出发前一晚,晓风几乎一夜未眠。不是紧张,而是一种混杂着兴奋、期待和责任感的清醒。他反复检查着明天要带的东西:专门运输两只鸽子的小型通风训放笼(海伯给的)、记录本和铅笔、老旧的马表、一小瓶备用的清水、还有父亲昨天默默放在他窗台上的、用旧布仔细包好的两个干馒头——显然是给他路上垫肚子的。
凌晨四点,天色墨黑。晓风轻手轻脚地起床,没有惊动父母。他来到后院鸽舍,用手电微弱的光,小心地将“山岩”和“流星”从栖架上捧出,放入铺了干爽细沙的训放笼。两只鸽子有些懵懂,但并未惊慌,只是在笼中稍微调整了一下站姿,便安静下来,黑亮的眼睛在手电光晕中反射着微光。
他推着父亲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将训放笼固定在车后座,用旧棉垫小心包裹减震,然后踏着尚未散尽的夜色,向着镇东老砖窑方向骑去。
秋晨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让人清醒。路是熟悉的土路,坑洼不平,晓风骑得很慢,尽量保持平稳,怕颠簸惊了鸽子。他能听到笼中鸽子偶尔调整站姿的细微声响,心中默默对它们说着话,像是鼓励,也像是祈祷。
骑了约莫四十多分钟,天际开始泛出鱼肚白。老砖窑废弃的土坡出现在视野中,四周是收割后的稻田,空旷无人。晓风将自行车停在坡下,提着笼子爬上坡顶。这里视野极好,能望见来时蜿蜒的土路和远处小镇朦胧的轮廓。
他放下笼子,没有立刻动作。先是静静地站着,感受风——确实是东北风,不大,但持续。再看天空,云层稀薄,东方地平线已经染上金红。能见度极佳。一切都符合预期。
他看了一眼手表,又核对了一下马表。时间指向五点二十五分。他蹲下身,隔着铁丝网,最后看了看笼中的“山岩”和“流星”。它们似乎也感受到了目的地和即将到来的自由,显得有些躁动,在笼中轻轻踏步,频频望向笼外越来越亮的天光。
晓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加速的心跳。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像开家时那样,先发出那熟悉的、轻柔的呼唤声,同时用手指轻轻叩击笼壁。这是建立联系,也是最后的安抚。
然后,他果断而平稳地,抽开了笼门的插销,将小门完全打开,随即迅速后退几步,蹲下身,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流星”几乎在门开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它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离弦之箭,“嗖”地一下冲出笼口,双翅急振,腾空而起!但它没有立刻远飞,而是在坡顶上空约十几米处急停般悬住,快速盘旋了半圈,似乎在瞬间确认方位。
几乎是同时,“山岩”也冲了出来!它的起飞不如“流星”灵巧迅猛,带着一股扎实的冲劲,紧随“流星”之后升空,加入了盘旋。
两只鸽子在坡顶上空汇合,开始快速绕圈。盘旋的高度在逐渐增加,二十米、三十米……它们的圈子越绕越大,但始终没有远离这片坡地的上空。晓风仰头看着,心中默数时间。大约盘旋了一分半钟,鸽子们似乎完成了定向。只见“流星”发出一声短促的振翅音,率先调整方向,朝着西方——家的方向,开始加速爬升。“山岩”紧随其后,两羽鸽子迅速拉高,变成蓝天背景下两个迅速缩小的黑点,很快融入天际的淡蓝之中,消失不见。
从开笼到消失,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晓风按下马表,记录下开笼时间:五点二十八分十七秒。他站在原地,又望了一会儿鸽子消失的方向,才转身下山,骑上自行车,开始返程。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漫长。晓风拼命蹬着车,心中估算着时间。五公里,对于状态良好、新羽初成的年轻鸽,又是在侧顺风条件下,归巢时间可能在七八分钟左右。他必须在鸽子归巢前赶回镇口观察点。
当他气喘吁吁地冲到镇口老槐树下,停好车,抬头望向东北天空时,时间才过去不到二十分钟。天空湛蓝,空空如也。等待的焦虑开始蔓延。他不断看表,计算着,设想着鸽子可能遇到的情况:定向失误?体力不支?遇到鹞子?
就在他几乎要开始往坏处想的时候——大约在开笼后 七分四十秒——东北方的天际,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两个疾飞的黑点!
它们飞得极低,几乎是贴着远处田野的树梢高度,速度快得惊人,划破空气的声音隐隐传来!是它们!“流星”一马当先,像一道灰色的闪电;“山岩”紧随其后,如同沉稳的流星。
没有盘旋,没有丝毫犹豫,两只鸽子以近乎直线的轨迹,笔直地朝着小镇中心——家的方向——疾掠而来!从进入晓风视野到飞越镇口上空,不过短短几秒钟!
晓风的心脏狂跳,他死死盯着,拇指悬在马表的按钮上。他看到“流星”灵巧地微微侧身,调整了一下角度;看到“山岩”宽厚的翅膀保持着稳定的频率。
就在它们飞越老槐树正上方的那一刻,晓风用力按下了马表!
五点三十六分零三秒!
从开笼到飞越镇口观测点,仅用时 七分四十六秒!折算分速高达 约六百五十米每分钟!对于首次训放的五公里距离,在并非强顺风的情况下,这是一个极其出色、甚至有些惊人的成绩!
晓风激动得几乎要喊出来,但他强迫自己冷静,记下时间,然后再次飞身上车,疯狂地向家里后院骑去。他要记录下它们真正的归巢(降落)时间!
当他冲进后院时,“流星”已经安然站在鸽舍的降落台上,正低头急促地饮水。“山岩”则刚刚收拢翅膀,略显笨重但稳稳地落在“流星”旁边。
晓风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五点三十六分五十八秒。从镇口到家,这最后一段几百米的距离,它们用了大约 五十五秒。
他站在鸽舍外,隔着铁丝网,看着胸脯微微起伏、眼神明亮锐利、正在迅速恢复平静的两只爱鸽,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欣慰和自豪。成功了!它们成功了!他也成功了!
他没有立刻打扰它们,而是退后几步,拿出记录本,用微微颤抖的手,工整地写下:
【首次独立训放 - 东线(老砖窑)】
空距:约5.2公里
天气:晴,东北风2-3级(侧顺风)
开笼时间:05:28:17
飞越镇口时间:05:36:03 (飞行时间 ≈ 7分46秒)
归巢降落时间:05:36:58
估算平均分速:≈ 650 m/min
“流星”:率先冲出,引领方向,归巢迅捷。
“山岩”:紧随其后,飞行沉稳,归巢稳定。
状态:归巢后呼吸稍促,饮水积极,眼神清亮,羽毛整齐,无受伤受惊迹象。总体表现:卓越!
写完最后一个感叹号,他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这两个月来的所有学习、等待、焦虑和期盼,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
这时,前院传来开门声。父亲林建国大概是起来准备上工了。晓风收拾好东西,走到前院。
父亲正在门口系鞋带,看到他,动作顿了顿,目光在他身上扫了扫,又瞥了一眼后院方向,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开口。
晓风主动说道:“爸,我早上把鸽子放了,五公里,都回来了,飞得很快。”
父亲系鞋带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动作,低低地“嗯”了一声。系好鞋带,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了晓风一眼,那眼神里有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最后只是说:
“回来了就好。”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三个字:
“有本事。”
说完,他转身,推起自行车,高大的身影融入门外渐渐明亮的晨光中。
晓风站在原地,回味着父亲那简单的六个字。“回来了就好”——这是对他和鸽子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要求。“有本事”——这是对他这个儿子,以及那两羽鸽子,最朴素的、也是最高的认可。
晨光彻底照亮了小院。鸽舍里传来“流星”欢快的“咕咕”声和“山岩”沉稳的踱步声。
五公里试翼,初战告捷。
新的翅膀,已经证明了它们拥有搏击长空的力量与归家的意志。
而年轻的养鸽人,也用这第一次独立的、漂亮的成功,在自己的天空之路上,踏下了坚实而闪亮的第一步。
前方的路,还有五十公里、一百公里、三百公里……更广阔的天地,更严峻的挑战,都在等待着。
但此刻,晓风心中只有满满的信心与无尽的期待。
他抬头,望向那片被朝霞染成金红色的天空。
那里,是他的鸽子们刚刚征服过的疆域,也是他们未来将要共同奔赴的、更遥远的星辰大海。
(第二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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