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里试翼的成功,像一枚石子投入心湖,在晓风胸中漾开的涟漪,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平复。那种亲手将鸽子送上陌生天空,又亲眼见证它们如约归来的成就感,混合着首次独立完成“大考”的释然,让接下来的几天都带着一种轻盈的喜悦。连在装修队扛水泥时,肩头的沉重仿佛都减轻了几分。
但他很快发现,海伯对此的反应,远比他想象中平淡。
训放成功后的第二天下午,晓风带着详细的记录和仍有些兴奋的心情来到青砖院。海伯正蹲在鸽舍前,给几羽换羽接近尾声的成年鸽做检查,手里捏着一把细密的梳子,轻轻梳理着鸽子颈背处最后一些未脱落的旧羽。
晓风将记录本递过去,海伯接过来,就着午后的光线仔细看了,目光在那“估算平均分速:≈ 650 m/min”和“总体表现:卓越!”的字样上停留了片刻,脸上却没什么波澜。他点了点头,将本子递回,只说了一句:“嗯,回来得是挺利索。”
没有预想中的夸奖,也没有更多的分析。晓风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的气球,悄无声息地瘪下去一些。他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服,忍不住问:“海伯,这分速……不算差吧?”
海伯停下手中的梳理,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甚至有些严厉。“差?当然不差。第一次放五公里,侧顺风,能飞出这个速度,说明鸽子底子好,你前期喂养管理也到位,开家基础打得牢。”
晓风刚松一口气,却听海伯话锋一转:“但是,晓风,你记住,一次五公里训放成功,在赛鸽这条路上,连入门的第一步都还算不上。它只是证明这两羽鸽子没养废,你的基本操作没出大错。离‘有本事’、离‘能比赛’,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羽屑:“你以为‘墨箭’第一次五十公里飞出一千三的分速,是靠一次五公里成功就练出来的?‘灰影’能在丘陵逆风里稳当回来,是因为它只飞过一次五公里?训放就像爬山,你刚爬到第一个小土坡,看到点风景,就觉得登上山顶了?那后面的百公里、三百公里、五百公里,还有各种复杂天气、陌生赛线、同场竞技的激烈争夺,你拿什么去应对?”
这番话,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让晓风从短暂的兴奋中彻底清醒过来。他脸上有些发烫,低下头:“我……我没想那么多。”
“没想就对了,现在开始想。”海伯语气缓和了些,示意晓风帮忙把检查完的鸽子放回鸽舍,“一次成功是好事,但也是最容易让人飘起来的时候。养鸽竞翔,最忌讳一得志就忘形。多少有点天赋的鸽子,多少有点灵气的养鸽人,就栽在开头太顺,后面要么冒进训坏了鸽子,要么松懈管理出了纰漏。你要学的,是如何把这一次的成功,变成下一次成功的垫脚石,而不是终点。”
他走到水槽边洗手,边洗边说:“接下来几天,不要急着放更远。让‘山岩’和‘流星’充分休息恢复。观察它们的粪便、食欲、精神。给它们喂两天清除饲料,清清肠道,缓解训放带来的微小应激。然后恢复正常饲料,但油料暂时减少。等它们状态完全恢复,甚至比训放前更有活力的时候,再考虑下一步。”
“下一步……是放十公里吗?”晓风问。
“不一定。”海伯擦干手,“要看它们的恢复情况,也要看天气。或许再来一次五公里,换个方向,比如北线的清水河桥,让它们适应不同方位的归巢。也可能直接上十公里。但决定之前,你必须心里有数,而不是因为上次成功了,就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次也能成。每一次开笼,都是一次新的冒险,都要像第一次那样慎重。”
晓风郑重地点头,将海伯的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确实被那“七分四十六秒”和父亲那句“有本事”给迷惑了,险些忘记了这条路上应有的如履薄冰。
接下来的日子,他严格按照海伯的指导操作。给“山岩”和“流星”喂了两天以大麦、小麦为主的清除料,饮水充足。他仔细观察,发现鸽子们的粪便一直正常,食欲在休息一天后迅速恢复,甚至比之前更旺盛。家飞时,它们似乎也更加自信,绕飞的圈子更大,时间更长。“流星”又开始尝试它那些灵巧的急转俯冲,“山岩”的跟随也越发稳健。显然,一次成功的训放,不仅检验了它们,也极大地增强了它们的飞行信心和体能。
与此同时,五公里成功的故事,似乎也通过某种小镇特有的、无形的信息网络,悄然流传开了一些。
先是姨夫装修队的老师傅,在一次歇工时,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晓风的肩膀,咧着被烟熏黄的牙笑道:“小子,行啊!听说你养的鸟儿,能从老砖窑‘嗖’一下飞回家?比摩托车还快?有出息!”
接着是隔壁邻居张婶,有天在巷口遇到晓风母亲,拉着她的手说:“秀英啊,你家晓风不得了哦,养的鸽子听说灵得很,放出去自己认得路回来!将来搞不好能拿大奖哩!”母亲王秀英脸上笑着,嘴里谦虚着“小孩子瞎玩”,但眼角的细纹里却藏不住那份隐隐的骄傲。
这些零星的赞誉传到晓风耳朵里,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暗自欢喜,而是更多地想起了海伯的告诫。他知道,这些外行人的惊叹,距离真正的赛鸽世界,还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雾。
然而,并非所有的关注都带着善意。这天傍晚,晓风刚从青砖院回来,正在后院清理鸽舍,就听到前院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带着刻意热络的声音。
“建国哥!忙着呢?我又来叨扰啦!”
是阿斌。
晓风心里一紧,放下工具,走到前院。只见阿斌又来了,这次手里还提着一个皱巴巴的红色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几个苹果。父亲林建国站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硬邦邦的样子。
“斌子,有事?”父亲问,语气里的疏远显而易见。
“没事没事,就是路过,来看看晓风,顺便……哎,晓风在啊!”阿斌看到晓风,眼睛一亮,绕过父亲就凑了过来,脸上的笑容堆得满满的,“听说你前两天放鸽子,五公里,唰一下就回来了?厉害啊!斌哥早就看出你小子是这块料!”
晓风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
阿斌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怎么样,那两羽鸽子,就是上次我见过的吧?真是越看越精神!特别是那羽雨点,眼砂亮得跟宝石似的!有没有兴趣……嘿嘿,你知道斌哥我路子广,认识不少喜欢好鸽子的老板。你这鸽子要是肯出手,价钱绝对好商量!或者,咱们合作也行,你出鸽子,我负责联系比赛、找赞助,赢了奖金对半分!比你一个人闷头弄强多了!”
他的话又快又密,带着一股市侩的精明和迫不及待。晓风立刻想起海伯的话,也想起父亲上次的维护。他摇了摇头,语气平静但坚定:“斌哥,鸽子不卖,也不合作。我就是自己养着玩,没想那么多。”
阿斌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扯开:“哎呀,晓风,别这么死心眼嘛!有本事就要变现!你这鸽子是好苗子,光自己养着玩多浪费!跟着斌哥,保证……”
“斌子。”父亲林建国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儿子说了,不卖,不合作。他的鸽子,他自己做主。你的‘生意经’,别往这儿念了。没事就回吧。”
阿斌看看面色沉静但眼神坚决的晓风,又看看挡在面前、像堵墙一样的林建国,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他讪讪地提起那袋苹果:“得,建国哥,晓风,算我多嘴,多嘴。这苹果……给孩子的,拿着甜甜嘴。”他把塑料袋往旁边石墩上一放,转身推上自行车,这次连“叮铃铃”的铃声都没打,低着头快步走了。
父亲看着阿斌消失在巷口,转身对晓风说:“这种人,沾不得。记住你海伯的话,沉住气,一步一个脚印。”说完,他弯腰提起那袋苹果,看了看,“苹果倒是好的,洗洗吃了,别浪费。”
晓风看着父亲提着苹果进屋的背影,心里那点因为阿斌搅扰而生的烦闷,渐渐被一种更坚实的暖意取代。父亲用他最直接的方式,又一次为他挡住了外界的纷扰和诱惑。
晚上,晓风给海伯打电话,说了阿斌又来以及外面的传闻。海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出了点小成绩,自然会招来各种目光,有好奇,有羡慕,也有像阿斌这样想趁机捞一把的。这都正常。关键是你的心要定。记住你为什么养鸽子,记住你的鸽子需要什么。外头的喧哗,听听就过,别往心里去,更别被牵着鼻子走。路,得你自己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
“我明白,海伯。”晓风回答。
挂了电话,他走到后院。秋夜的天空,星河初现,清冷而高远。鸽舍里,“山岩”和“流星”已经安睡,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五公里成功的余音,渐渐在夜风中消散。
而更远处的山峦轮廓,在星光的映衬下,显得沉默而巨大,仿佛在无言地诉说着,真正漫长的征途,此刻,才刚刚开始。
晓风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无论是海伯的敲打,父亲的维护,还是外界的纷扰,都是这条路上必经的风景。
而他的目光,必须越过这些,牢牢地锁定在那片需要更多汗水、智慧和耐心去丈量的、真正的天空。
余音已逝,远望方长。
(第二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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