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里试翼的余温,在秋日澄澈的空气中渐渐冷却,沉淀为晓风心中一块更加坚硬的基石。海伯的敲打,父亲的维护,以及阿斌那令人不快的插曲,都让他对“成功”二字有了更清醒的认识。那七分四十六秒,不再是飘在云端的光环,而是落在地上、需要被反复检验和超越的起点。
按照海伯“把一次成功变成下一次成功的垫脚石”的指示,晓风没有冒进。他让“山岩”和“流星”充分休息恢复,仔细观察了三天。鸽子们的状态比训放前更加饱满,眼神里除了固有的机敏或沉稳,似乎还多了些经历过“远征”后的、不易察觉的笃定。家飞时,它们对方向的把握和飞行高度的控制,明显更加自信从容。
“可以开始巩固训练了。”海伯在电话里做出判断,“接下来一周到十天,目标不是增加距离,而是巩固归巢记忆,建立对不同方向的适应能力。五公里,对你现在的它们来说,是‘吃得住’又‘有锻炼’的合适距离。我们要做的,是让这个距离,在不同的方位上,都变成它们熟悉的安全区。”
于是,“南北双线”的训练计划被提上日程。晓风再次摊开那张地图,目光在“老砖窑”(东线)和“清水河桥”(北线)之间移动。海伯的建议是,先放北线清水河桥,因为风向(此时多北风或东北风)对这一方向归巢略有助力,但地形略有变化(需越过一小片缓坡和河滩),可以检验鸽子在微变环境下的适应力。之后,再回到东线老砖窑,强化最初的成功路径。两条线交替进行,间隔一到两天,视天气和鸽子状态而定。
首次北线训放,选在一个晴朗微风的早晨。有了上次的经验,晓风操作更加沉稳有序。检查鸽子状态、准备运输笼、观察天气、计算时间,每一步都一丝不苟。父亲林建国在他凌晨推车出门时,竟然也醒了,披着外套站在堂屋门口,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将笼子固定好,然后淡淡说了句:“路上慢点,看着车。”便转身回了屋。这句简单的叮嘱,却让晓风心里踏实了不少。
清水河桥在镇北五公里多,一座有些年头的石拱桥,跨过一条不宽的河流。河滩开阔,四周是收割后的稻田和零星菜地。抵达时,晨光正好。开笼过程与上次类似,“流星”依旧率先冲出,盘旋定向时间更短,不到一分钟,便引领着“山岩”朝南偏西的家的方向疾飞而去。
回程路上,晓风心中估算着。北线略有顺风,距离稍远一点,归巢时间可能和东线差不多或略快。当他赶回镇口老槐树下时,抬腕看表,时间比预想的略早。等待的几分钟里,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样焦虑,更多是冷静的观察和判断。
大约在开笼后 八分零五秒,两个熟悉的黑点出现在北方天际。它们飞得依然很低很快,轨迹笔直。“流星”似乎有意展现它的灵巧,在接近镇子时做了一个轻微的侧身滑翔,然后才加速掠过。“山岩”则一如既往,稳扎稳打地紧跟。
晓风按下马表:飞越镇口时间,八分十二秒。折算分速约 六百三十米每分钟,与东线成绩极为接近,考虑到距离略远和河滩微地形的影响,表现堪称稳定出色!
他再次冲回家记录归巢时间,两只鸽子几乎同时降落,状态良好。北线首战,同样告捷。
接下来的日子,晓风如同一个严谨的调度员,根据天气和鸽子状态,在南北双线之间切换。今天放北线,隔天或隔两天放东线。天气好时清晨放,午后风大或云厚则推迟或取消。每次训放前,他都会重复那套检查流程;每次归巢后,都详细记录时间、状态和任何细微观察。
他发现了一些有趣的规律和差异:“流星”在两条线上都表现出极强的领飞欲望和速度优势,尤其在东线熟悉的路径上,它的起飞和定向几乎瞬间完成,归巢分速时有突破。“山岩”则展现出惊人的稳定性,无论哪条线,它的归巢时间波动极小,飞行姿态始终沉稳,归巢后的恢复也显得更快更从容。似乎“速度”与“稳定”这两种特质,在它们身上得到了初步的印证。
海伯定期听取晓风的汇报,并给予点拨:“‘流星’冲劲足,但要留意它有时过于兴奋,归巢后心跳恢复偏慢,下次训放前可以多静养半天。”“‘山岩’稳是优点,但也要激发它的竞争意识,下次喂食时可以稍微偏袒一下‘流星’,刺激刺激它。”这些基于具体表现的细微调整建议,让晓风对“因鸽施训”有了更深的体会。
南北双线的重复训放,不仅锻炼了鸽子,也悄然改变着晓风的生活节奏和家庭氛围。他需要更精确地规划时间,平衡装修队工作和训放安排。有时为了赶一个合适的清晨天气,他不得不更早起床,深夜才拖着疲惫回家。母亲王秀英看在眼里,心疼却不多言,只是把晚饭留得更晚,饭菜热了又热。父亲林建国则用他的方式表达着支持——某个周末,他不知从哪弄来几块大小合适的旧玻璃和一圈防水胶条,默不作声地把晓风鸽舍朝西那个有些漏风的窗户缝隙,给仔细封上了。“秋风硬了,别灌着鸽子。”他干完活,只丢下这么一句。
训放的成功与规律,似乎也以另一种方式渗透进小镇的日常。巷口的闲谈中,关于“林家小子养鸽子很有一套”的说法渐渐多了起来,语气里少了最初的猎奇和怀疑,多了些理所当然的认可。连装修队的老师傅们,有时也会在休息时,半开玩笑地让晓风“掐算”一下天气,或者说起他们听来的、关于外地信鸽比赛奖金如何丰厚的传闻。晓风通常只是笑笑,不多解释。他知道,在这些传闻与真实的赛鸽世界之间,横亘着无数个像今天这样的、重复而枯燥的五公里。
阿斌没有再直接上门,但晓风有一次在镇上买饲料时远远瞥见过他,阿斌正跟另一个人站在街角说着什么,手指比划,目光偶尔瞟向晓风的方向。晓风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快步走了过去。他将这事告诉了海伯,海伯只回了一句:“脚踩实了,心放平了,歪风自然刮不倒。”
十天过去,“山岩”和“流星”共计完成了七次五公里训放(北线四次,东线三次),全部成功归巢,状态保持良好,甚至呈现出越飞越稳、越飞越自信的趋势。晓风的记录本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观察笔记,像是一份无声的成长报告。
这天傍晚,晓风喂完鸽子,坐在后院的小凳上休息。夕阳将鸽舍和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父亲林建国也搬了把椅子出来,坐在堂屋门口,手里拿着个旧搪瓷缸,慢慢地喝着茶。两人隔着院子,都没有说话,只有秋风拂过枣树枯叶的沙沙声。
良久,父亲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晓风听:
“北边也放了,东边也放了……接下来,该往南边、西边放放了吧?”
晓风微微一怔,看向父亲。父亲没有看他,依旧望着渐暗的天色,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但晓风知道,父亲一直在留意着,甚至可能在心里,也勾勒出了一张属于他的、简单却清晰的方向图。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心里却想,是啊,南北双线固然巩固了基础,但真正的天空是圆的,未来的路,终归要指向四面八方,指向更复杂多变的地形与天气,指向那最终需要用翅膀去征服的、所有可能的方向。
南北双线,是经纬的初定。
而更广阔的坐标网,正在秋风的测绘下,于少年心中,悄然铺开。
(第二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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