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块用作地网的铁丝网片被细心地剪裁、固定在地板框架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时,晓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向后跌坐在满是木屑和灰尘的地上。夕阳的余晖穿过尚未安装门扇的入口,斜斜地照进这个不足八平米、却凝聚了他近一个月汗水和心血的小小空间。
悬空式结构。杉木板墙(部分是旧料拼接)。朝东的宽敞落地棚,用海伯给的、相对细密牢固的新铁丝网封着。内侧是上下两排共十二个巢箱,每个巢箱里都铺好了干净干燥的稻草。靠墙一侧是高低错落的栖架。最下方是精心设计的、可以轻松抽出的粪便托盘。屋顶的防水油毡在夕阳下泛着暗沉的光。虽然简陋,甚至有些地方钉眼歪斜,接缝不平,但坚固、干燥、通风、明亮,所有海伯强调的关键要素,都已具备。
这是一个真正可以称为“鸽舍”的地方了。空荡荡,却充满了崭新的可能性和淡淡的木材气味。
父亲林建国不知何时又背着手站在了后院门口。他没有走进来,只是远远地、沉默地打量着这个从破败棚屋变身而来的“建筑”。目光从屋顶移到墙壁,再落到那些整齐的巢箱和栖架上,最后,停在那扇尚未安装的、靠在墙边的自制木板门上。
“门要装牢,晚上得锁。”父亲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说的却是具体的事情,“镇上野猫多,黄鼠狼也有。防不住,一晚上就能给你祸害光。”
“嗯,明天就装门,装锁。”晓风连忙应道,心里因为父亲这实际的提醒而感到一丝暖意。
父亲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屋。
晓风坐在地上,环顾着自己的“领地”,心潮起伏。兴奋、期待、自豪,还有一丝隐隐的、面对即将到来的独立责任的忐忑。在这里,他将不再只是海伯的助手或观察者,而是每一粒粮食、每一滴清水、每一片羽毛、每一次起飞降落的主人和责任人。成功与失败,都将直接系于他的双手和判断。
接下来的几天,他像准备迎接贵宾一样,反复打扫鸽舍的每一个角落,用稀释的消毒水仔细擦拭栖架、巢箱和内壁,又让鸽舍在阳光下彻底通风暴晒了几天,驱散新木材和涂料的气味。海伯说过,新鸽舍必须彻底处理好,否则残留的气味可能让鸽子不安甚至生病。
同时,他也在海伯的指导下,开始准备养鸽的“家当”:几个大小不一的搪瓷食槽和水壶(有些是海伯给的旧物,有些是他用父亲给的钱买的);一小袋备用保健砂;一个装常用鸽药(如毛滴虫、球虫药)的小药箱;记录本、简易天平(称重用)、捉鸽用的手套和专用网兜……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逐渐将鸽舍下方那个原本设计用来储物的小空间填满,赋予了这个新建筑更多生活的、专业的气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鸽子。
这个问题,晓风和海伯早已讨论过多次。
“刚开始,不宜多,宜精,更宜‘好养’。”海伯当时一边搅拌饲料一边说,“你还没经验,一下子弄太多,管理跟不上,容易出问题。我建议,先从两对开始。一对,我给你挑两羽性格温顺、身体健康的年轻保姆鸽,用来繁殖,让你熟悉育雏的全过程。另一对……”他顿了顿,看向晓风,“看你自己的选择。是想要两羽有潜力的幼鸽,从头开始训练,培养你自己的赛鸽?还是想要两羽已经训放过、相对稳定的成年鸽,先保证能飞,积累管理成鸽的经验?”
这是一个关键的抉择,关乎他独立养鸽的初始方向。晓风思考了很久。最终,他选择了前者。
“海伯,我想要两羽幼鸽。”他认真地说,“我想试试看,从它们翅膀还没长硬的时候开始,学着怎么把它们培养成能飞的鸽子。就像……就像您带‘墨箭’它们那样。”
海伯眼中掠过一丝赞许:“有志气。从幼鸽开始,虽然慢,挑战大,但学到的东西最完整,感情也最深。好,我给你挑两羽今年春天的晚生雏,血统、骨架、眼砂都过得去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幼鸽难伺候,生病、夭折、训丢失的风险都比成鸽大。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有。”晓风坚定地点头。
除了这两对鸽子,海伯还特别允诺,等晓风的鸽舍稳定运行一段时间后,会考虑让“灰影”或棚里其他优秀种鸽与晓风的保姆鸽配对,作育几枚蛋给他,让他真正接触“血统传承”的起点。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晓风先证明自己能照顾好基础鸽子。
终于,在一个朝露未晞的清晨,海伯让晓风带着两个专门运输鸽子的小型通风运输笼,来到了青砖院。
第一对,是保姆鸽。一羽两岁左右的麒麟花(黑白斑点)雌鸽,和一羽三岁左右的浅雨点雄鸽。它们被海伯从育种笼中取出时,显得温和而镇定,眼神平静,体型匀称。“麒麟花叫‘小花’,浅雨点叫‘老稳’,名字就知道脾气。它们孵蛋育雏是一把好手,不挑食,不容易生病,是好老师,也是你练手的好对象。”海伯将两羽鸽子分别放入一个运输笼。
第二对,是幼鸽。当海伯从幼鸽棚里捧出它们时,晓风的眼睛亮了。一羽是灰壳(全身灰色),骨架粗壮,胸肌饱满,虽然羽色未完全丰润,但已显露出一股虎虎生气。另一羽是深雨点,体型稍秀气,但眼神格外灵动,眼砂在晨光中呈现出清晰的橙黄色,底砂明亮。
“灰壳这只,父亲是‘黑闪电’(一羽五百公里归巢稳定的雄鸽),母亲是‘墨雨’(‘灰影’的母亲)。算是‘灰影’同母异父的弟弟,血统里有长距离的底子,骨架硬朗,是个耐力型的好苗子,我给它起名叫‘山岩’。”海伯将灰壳幼鸽小心放入另一个运输笼。
“深雨点这只,”海伯捧起那羽眼神灵动的幼鸽,“母亲是‘金砂’(那羽眼砂细密金黄的雌鸽),父亲是外面引入的一羽速度鸽。它继承了‘金砂’的聪慧和稳定,又带了点外血的机敏,眼砂亮,反应快,是块短距离速度鸽的料,我看可以叫‘流星’。”
山岩与流星。一个沉稳如山,一个迅疾如星。海伯连名字都帮他想好了,其中寄予的期待和规划,不言而喻。
看着笼中这四羽即将成为自己鸽舍创始成员的鸽子,晓风心潮澎湃。他郑重地向海伯鞠躬:“谢谢海伯!我一定好好照顾它们!”
“记住我跟你说的,”海伯最后叮嘱,“鸽子进新家,头三天关棚,只给清水和少量易消化的清除饲料(小麦、大麦为主),让它们熟悉环境,稳定情绪。巢箱门先关着,让它们习惯在栖架上休息。密切观察粪便和精神。没问题了,再慢慢放开,开始正常饲喂和管理。”
晓风用力点头,将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
他提着两个笼子,像捧着无价珍宝,小心翼翼地走回家。清晨的小镇尚未完全苏醒,只有他的脚步声和笼中鸽子偶尔的咕噜声,敲打着青石板路。
回到家,母亲已经起床,看到笼子,好奇地凑过来看。父亲也刚从屋里出来,瞥了一眼,没说话,但目光在笼中的鸽子身上停留了片刻。
晓风按照海伯的指导,先将两个运输笼放在鸽舍的落地棚内(门已安装好,从内部可以开关),然后打开笼门,自己退出来,关好鸽舍大门,只从铁丝网外观察。
四羽鸽子谨慎地走出运输笼,站在陌生的鸽舍地板上,有些惊慌地转动脑袋,打量着这个全新的环境。好一会儿,它们才开始小心翼翼地走动,探查巢箱,尝试跳上栖架。“小花”和“老稳”毕竟年长,很快找到了较高的栖架站定,神情逐渐平静。“山岩”和“流星”则显得更紧张,在下面徘徊了好一阵,才学着保姆鸽的样子,跳上了较低的栖架。
晓风隔着铁丝网,静静地看着它们。他看到“山岩”试着梳理了一下翅膀,看到“流星”好奇地啄了啄旁边的木条,看到“小花”和“老稳”逐渐闭上眼睛,进入一种半休息的适应状态。
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充实感和责任感,充满了他的胸膛。
这个昨天还空荡荡的鸽舍,此刻因为这四个小生命的入驻,骤然被赋予了灵魂和意义。它们是他的责任,是他的希望,是他通往那片痴迷已久的天空的、最初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四羽信使。
未来的路还长。有育雏的繁琐,有训放的挑战,有疾病的担忧,也有丢失的风险。
但此刻,看着那四双在晨光中逐渐适应、逐渐安定的眼睛,晓风心中只有无比的坚定。
空舍已待羽,新程将启航。
(第二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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