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句“快的慢的都是本事”,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晓风心里漾开圈圈涟漪。这朴素至极的认可,比任何华丽的鼓励都更有分量。它意味着,在父亲那套务实的世界观里,赛鸽这件事,至少“有本事”这个维度上,立住了。
家里的气氛随之发生了更具体的变化。林建国不再对晓风早出晚归去青砖院发表任何意见,甚至有时晓风回来晚了,饭桌上还会给他留着一份用碗扣好的、尚有余温的饭菜。母亲王秀英的唠叨,也从“别弄那些没用的”渐渐变成了“山上风大,多穿件衣服”和“海伯年纪大了,你勤快点儿”。
这天晚饭后,父亲没有立刻起身离开,而是点了一支廉价的香烟,坐在那里慢慢抽着。烟雾缭绕中,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晓风停下了收拾碗筷的动作。
“你整天往海伯那儿跑,他那院子……能养多少鸽子?”
晓风愣了一下,斟酌着回答:“现在……大概二三十羽吧。海伯说,求精不求多,好管理。”
“嗯。”父亲吐出一口烟圈,“他那地方,是清静,适合养。咱们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家小小的、堆满杂物的后院,“挤是挤了点。”
晓风心头一跳,隐隐猜到父亲要说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父亲沉默地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按灭在旧罐头盒做的烟灰缸里,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看向晓风:“你要是真铁了心弄这个,老麻烦人家海伯也不是长久之计。后院那个放旧家具的棚子,我跟你妈商量了,收拾出来,给你用。”
晓风彻底怔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后院那个用石棉瓦和旧木板搭的、漏雨又透风的破棚子?父亲要收拾出来给他养鸽子?
“别高兴太早。”父亲板着脸,补充道,“第一,不能耽误正事。我跟你姨夫说了,开春后,你去他装修队先学着,不指望你挣多少钱,但得有个正经事由,见见世面。养鸽子,只能当个爱好,抽空弄。”
晓风的心从云端稍稍回落,但依然激动。有个自己的地方,哪怕再简陋,也是质的飞跃!
“第二,”父亲继续,“收拾棚子、搭鸽舍的钱,家里只能出一点材料钱,旧木料、废砖头我可以从厂里找点,其他的,你得自己想办法。海伯要是能指点你怎么搭,最好。别弄得太招摇,左邻右舍说道。”
“第三,卫生必须搞好,不能有味儿,不能招老鼠虫子,更不许影响邻居休息。要是有人找上门来,立马拆了。”
条件严苛,甚至有些苛刻。但晓风听出了背后那层坚硬的、属于父亲林建国的支持方式——不鼓励空想,但给一条带着镣铐的实践之路。你得先有“正事”(去装修队),你得自己付出(想办法筹钱、出力),你得承担责任(搞好卫生、不影响他人)。这很父亲,也很现实。
“我……我知道了,爸。谢谢爸!”晓风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发哽。
父亲“嗯”了一声,摆摆手,起身回屋了,留下晓风一个人站在堂屋里,心潮澎湃。
第二天,晓风几乎是飞跑到青砖院,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海伯。
海伯听完,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舒展的笑容。“好事。你爸这人,是块硬石头,但心里明白。”他放下手里的鸽子,沉吟片刻,“后院棚子……地方虽小,却是你自己的起点。鸽舍怎么搭,我画图给你。材料,旧的就行,但结构、通风、干燥这些根本不能省。钱……”
他走到里屋,拿出一个陈旧但厚实的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数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晓风。“这钱,算我借你的。去买点必需的新铁丝网、合页、防水油毡。旧木料旧砖头,让你爸找,我这儿也有些以前剩下的,可以拉去。记住,鸽舍是鸽子的家,马虎不得。地方小,就更要设计得精巧。”
晓风看着那三百块钱,心里热流涌动。他知道海伯并不宽裕,这些钱不知是他攒了多久的。“海伯,这钱我不能……”
“拿着。”海伯不容置疑地把钱塞进他手里,“不是白给,要还的。等你鸽子养出来了,比赛赢了奖金,连本带利还我。”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就当是投资。”
接下来的日子,晓风的生活节奏陡然加快。白天,他依旧去青砖院学习、帮忙,但心思已经分了一半到自家后院那个即将诞生的、小小的“王国”上。海伯果真抽空画了几张适合小空间的鸽舍草图,有落地棚式,有阁楼式,详细标注了尺寸、通风口位置、栖架布局。晓风如获至宝,反复研读。
父亲林建国说话算话。周末,他叫上两个厂里的徒弟,开来一辆小货车,真的从厂里废料堆和旧仓库扒拉出不少还能用的旧木板、角铁、甚至几块略有残缺但能拼凑的水泥板。母亲王秀英虽然心疼儿子又要忙装修队又要弄鸽舍,但也没再反对,只是每天变着花样做点有油水的饭菜,嘴里念叨着“别累垮了”。
清理后院破棚是项大工程。积年的灰尘、蛛网、废弃的旧家具和杂物,足足清理出好几车。晓风干得满头大汗,手上磨出了水泡,但心里充满了干劲。父亲偶尔下班早,也会默不作声地过来搭把手,递根铁锹,扶一下沉重的木梁。
海伯在一个下午亲自来了趟晓风家。他背着手,在那个不到十平米、刚刚清空的后院棚址前走了几圈,又看了看四周的邻居房屋和风向,最后点点头:“地方是憋屈点,但朝向还行,东晒上午太阳,西边有高墙挡下午西晒。搭个一面靠墙的悬空式鸽舍,下面做储藏和操作空间,能最大化利用。”
他当场用粉笔在地上画出大致轮廓,给晓风父子讲解关键要点:地基要垫高防潮;铁丝网孔径和牢固度;巢箱的大小和私密性;落台(鸽子降落平台)的宽度和坡度;食槽水壶的摆放如何便于添加和清洁;最重要的,是粪便托盘的抽拉设计和日常清理的便利性。
林建国在一旁听着,虽然不太懂那些专业术语,但海伯言语间的条理和那种一切为鸽子着想、同时又兼顾卫生实用的细致考量,显然让他对这个“怪老头”的印象又改观了几分。他偶尔会问一两个非常实际的问题,比如“下雨天漏水怎么办?”“冬天怎么防风?”海伯都给出了简洁有效的解答。
“养鸽子是精细活,但也是实在活。把该想到的都想到,做到位,后面就省心。”海伯最后总结道。
林建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材料陆续到位,晓风在海伯的遥控指挥和父亲偶尔的帮手下,开始了一砖一木的搭建。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切割木料、固定框架、铺设网片、制作巢箱……每一个环节都需要耐心和体力。晓风手上旧泡未愈,又添新伤。但他一声不吭,白天去姨夫装修队打杂(主要是搬材料、清理现场),下午和晚上就泡在后院,一点点地将纸上的蓝图变为现实。
有时,他会把搭建中遇到的问题记下来,第二天去青砖院问海伯。海伯总是能给出关键的点拨。有时,海伯也会让晓风把“灰影”或“墨箭”的近况带回去,问问它们的训练表现,仿佛那后院尚未完工的鸽舍,已经与青砖院的天空有了无形的联系。
鸽舍雏形渐渐显现。虽然粗糙,甚至有些歪斜,但结构牢固,功能分区清晰。当晓风终于将最后一片防水油毡钉上屋顶,安装好那个海伯送来的、八成新的鸽子专用进口水壶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归属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站在这个亲手搭建的、小小的“空中楼阁”前,看着整齐的栖架、干净的巢箱、明亮的铁丝网,仿佛已经能看到不久之后,有鸽子在这里起飞、降落、休憩、生儿育女。
这不是青砖院的延伸,这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梦想的起点。
父亲林建国在某天傍晚,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背着手,上下打量了半晌这个鸽子棚,伸手摇了摇框架,检查了铁丝网的固定,最后,只说了一句:
“还凑合。”
然后转身走了。
但晓风看到,父亲转身时,嘴角似乎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晚上,晓风在笔记本上,画下了自己鸽舍的简易平面图,在旁边郑重地写下:
“起点。方寸之地,亦可生翼。”
他合上笔记本,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青砖院的翅膀,依然在更高远的天空翱翔。
而属于他自己的、院墙内的翅膀,即将在这里,缓缓展开。
(第二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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